记忆的碎片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杭州的夜雨喷薄而下,车窗上的红绿灯如水彩般化开,偏偏此刻网易私人电台随机推歌竟然推到了「海阔天空」。

我是很喜欢,很喜欢过这首歌的。

但是,我喜欢这首歌的时候,那时的夏天还很长,那时我习惯盘坐的还是客厅里凉飕飕的瓷砖地板,而托腮聆听的,是可以听到「物理」上杂音的卡带——而身边一起听的,可能是同样短裤背心的CW。

我还记得CW当时形容某一首歌很好听的时候说:我从电台听到这首歌的时候,立马觉得这简直是除了「海阔天空」之外最好听的歌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他说的是哪首歌,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说过,我的记忆总是在很奇怪的地方纤毫毕致,但是当事人听我提起后却一脸惘然。

二十年后的今天,歌还是好歌,但是,越来越少主动去听,反而是这样的偶遇,会让我心弦一颤,微微点头: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暑期回家短住,家里笨重的爱华组合音响外观依然完好,被堆放在客卧飘窗,我拍拍打打,试图看能不能再次用用看,最终失败。

有时候,即使看似不变的外在,有些内里,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每年某个时候,专备办公室穿的布鞋就要换新了,我就会在淘宝上搜索包邮的便宜布鞋替换。

搜索、排序、扫视。 我看到了「3517」牌的布鞋,发货地是浙江。

我愣了半晌,仔细看看,的确是那个3517。

是那个涵盖了我从不懂事到懂事到远离的记忆的3517,属于爷爷奶奶的3517。

3517,是老家的一家主要生产军队后勤产品的军工厂,也是爷爷奶奶当年工作生活的地方。

幼时觉得仿佛浩大得无边无际的厂区和生活区,有着可以解决人从出生到终老所有问题的完整设置;大院式的、特别紧密的邻里关系;以及我那几位同辈表兄弟们共同的儿时记忆。

50年代的单排平房,往西侧坡上走,是依着土坡搭建的厂内公园,山路、凉亭、厂区的电视塔(就不用说当年稀罕的闭路电视、和每年春节连轴播放的港台录像了),几乎每寸土地都是我们附近小孩子所熟悉的;往东面的长水泥扶梯下去,是厂内铁轨的月台,而再进一步就是「荷花池」,冬天看凋敝的池面,兴许还有积雪的机会,夏天看茂盛舒展的满池荷花,偶尔还有人身着全副武装下池子捞莲蓬。

记忆里,3517就是父亲辈出生成长的地方,是我们在家的时候,每逢周末、佳节相聚、春节吃年饭守岁的根据地;

但是这样大锅饭的大型军工厂,慢慢的从盛转衰,即让人心生感慨,同时却又为这缓慢的速度觉得意外。

曾经让人艳羡的那些福利慢慢消失,厂内的文化宫、电影院、学校、幼儿园、俱乐部等等渐渐颓败,3517工厂的衰老,和我们眼中爷爷奶奶的逐渐老去仿佛亦步亦趋,曾经我心目中永远不老的爷爷奶奶,因为听力越来越差,和渐渐严重的反应变慢,甚至连电话都无法听清楚和很顺畅的沟通了。

今年,爷爷奶奶居住的老住宅终于因为岳阳楼景区公路的建设原因拆迁了。他们也搬进了相对比较成熟,也适合老人居住的其他社区。

中秋节和父母以及姑姑们打电话,习惯性寒暄:过节了,你们都到3517吃饭吧? 姑姑们笑着回答:不去3517——我居然好久才反应过来,已经三十多年都是用3517指代爷爷奶奶家的我,几乎无法习惯这样的变化。

有些变化,虽然明明知道它们一定要来,无法阻挡,但是,要接受和习惯,是那么的难。


饭否上看到有饭友说在杭州公交上遇见一群放学的中学生,从上车喧嚣到下车,从开始漫不着边的闲谈扯谈,到被制止之后的无端傻笑。

我们曾经如此。

和一群中学的好朋友们,现在一年,甚至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面,但是却依然(至少于我)觉得他们都还占据着我心里最珍视的一个角落。同样的闲扯,可能是从当年初入社会的阵痛习惯、到谈婚论嫁时的困惑惶恐、到后来的育儿的经验交流,乃至苦恼于婆媳关系的琐碎烦恼——这些都并非是只有发小才能讨论的话题,但是只有和他们讨论的时候,才觉得最为放松和容易。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基线和记忆,只有曾经知道我们这二三十年来是从何而来、如何走到现在,知道我们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是到底从什么样子的人慢慢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整个过程,可能才能真正的体会到我们在谈论这些东西的时候,到底在谈论着什么

我记得那些晨读时的玩笑,记得那些课堂上被抓起来批评的懊恼,记得儿戏一样的晨跑集团,记得暑假仿佛挥霍不尽的烧灼滚烫;我记得那些快乐,我也记得那些幼稚的痛苦;

而朋友们的父母仿佛是有些脸谱化的‘地标’矗立在那里,为我杂乱荒芜的记忆厘清坐标和范围。

我记得CW爸妈的热心肠和有时稍嫌啰嗦的细致;我记得LJ爸爸的寡言和妈妈干练得吓人的强势和能干;我记得May的爸爸老师一样的气派和妈妈(一脉相承的和高中班主任老师相貌有神似之处)的沉静气质——尽管总共只见过几次面而已,最深刻的画面还是高考结束我们走出考场,印象中她和我妈妈在门口人群静静等候的样子,同样,这样电影镜头般的画面,我并不能确凿相信是事实,还是只是自己混淆的记忆。

高考前的夜晚,天气不坏,沿着彼时算是散步胜地的南湖大道,满街都是带着临考的儿女出来散心舒缓压力的父母,我们走过仿古的图书馆和当时看上去还颇恢宏的体育馆,经过书本和铅笔造型的晚报社,和墙上镶嵌着‘先忧后乐、团结求索’的市委大院外墙,走过刚刚修缮不久的金鹗山公园的大门,经过尚未显出太多颓势的盘龙柱子和国际大厦。

沿途遇见了不知道多少同学,以及当时还算年轻的父母们,大家笑着打招呼,互相鼓励,人们赶来离去,借着夏夜的晚风,仿佛郊游一样。

那时心里心心念念的是接下来几天的胜负,是即将到来的暑假能否开心快乐,或者是懵懂憧憬的接下去几年的大学生活。没几个人真正体会到即将到来的巨浪将会把我们大多数人一冲到底,在今后的几十年甚至余生从家乡冲向不知道何处的远方,不可回头,不可阻挡。

我还记得有一个早晨,May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冲进教室,一言不发的坐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就趴在桌上开始默默的哭起来。周边的人包括我都愣住了——事后老师才让大家知道,当时May的妈妈遇到了一起交通事故,当时正在医院。对我来说,即使还不清楚情况,但直觉就是,May的那种伤心并非是我那十几年人生中所曾体会过的程度和缘由——幸运的是,后来May的妈妈恢复尚好,而接下来的二十年应当也算平安。

……

这些如同随手拈起的记忆碎片,就好像是跨过时空,牢牢锚定在远去的家乡之上的固定点,靠着它们,我依稀感觉有着丝丝缕缕看不见的长线,维系着如今漂泊在外的我和自己人生前十几年的过往之间的关系,而现在,不知不觉的,这些记忆慢慢的开始褪色、模糊、变化,甚至消失。

最让人难过的并非远离,而是珍视的记忆都已经无处投射。

有时候会发呆,会想到,如果真的能瞬间穿越回那个高考前夕,回到陪着父母漫步在夏夜街头的自己身上,会有多少人依然无悔的选择背上行囊,毅然踏进那些流向远方的河流?伴随着这个问题,我如同听见从身遭四方剧烈刮起的风,将我包裹,却无从回答……


后记:在2016年中秋节三天前的深夜,May的妈妈毫无征兆的因为急病,在北京去世。几天后,May带着她,回到了岳阳。到家的清晨,风收雨霁,朝阳壮美。

20 Sep 2016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