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见黄昏的猫头鹰吗

总体观感

打开这本以《刺杀骑士团长》为重心的访谈录,因访问者川上未映子作为村上铁粉而对其作品烂熟于心的扎实储备,和她同为勤于思考创作者的思考深度相得益彰而使这本书读起来意外的畅快而又时不时让人啧啧点头;

在我看来,这是本难得的好书,其中村上作为‘绘画对象’固然引人注目,可是不妨说,访问者本人才是画家,光荣过半恐怕还要属于她。毕竟提出正确和精彩的问题,比起精彩的回答,更为难得,而两者宾主相得互为增光,那就真是可遇不可求了,这本书庶几如此。

创作的主旨

对比村上在前面几部谈创作的集子里提到的东西,稍微有点不同在于,他坚决否定了自己创作主旨在于‘寻求失去之物’的说法,而倾向于‘对抗某种恶’,但就‘恶’而说,又试图澄清以当下他创作的主题而言,所谓‘绝对的恶’之观念恐怕也并不精准;他所提及的恶,更接近的说法依然是接近他当年在耶路撒冷领奖词中所言及的‘高墙’所代表的、碾压脆弱个体的庞大‘体制’,抑或者是被麻原彰晃这类代表的试图让个体失去思考而放心随波的‘集体’。

唯独只有把这两类纳入这样一个理论体系,并且试图抽取其共性时,我终究意识到只有把村上春树的创作母题放置到广义的‘个人主义’的范畴里,才能打通从他《且听风吟》到《刺杀骑士团长》这横跨四十年的创作,使其自洽。这并非是我强行归纳,而是村上在这本书里一再强调的,自己的创作和理念,其实从第一本书到现在,从未改变,所变唯文体而已——至少这是他自己认为的。

而从文体到深度终归有所变化的四十年间,村上对自己的小说创作手法不变(而且,无法辩驳)的总结就是:‘我的行文基本是现实主义的,而故事基本是非现实主义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游戏之作的《挪威的森林》),这简直是村上小说世界里磐石一样坚实的公理。

创作细节

谈到细节,作为细心书粉的川上未映子真是一个好对手。毕竟,她比村上本人对于小说的细节还要谙熟于胸,自然而然的引出了很多由小见大的话题。

比如说,村上从商标般的第一人称叙述开始了创作生涯,而之后相当长时间的放弃了,直到《刺杀骑士团长》而重拾,这一‘回归’所带来的异与同,看似是个小问题,却其实着实让一直跟随的读者感慨良多;

从四十年前且听风吟的‘仆’到如今的‘私’,村上自述的视角高度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的调整而带来的心态变化,至少也体现了他依然在试探和追求文体实验的充分的好奇心,更不用说,当川上指出,同样面对高档商品(车、家装等等)时,当年的‘我’就算不加以打趣和嘲讽,恐怕至少不会像《刺杀骑士团长》中的‘我’那样,有这样的能力去从容描写、分辨、品评(尽管书中这些物品并不属于主人公本人);虽然没有进一步展开,可是,我却不由得想到,客观上,经过了功成名就的四十年的村上春树,也的确如他自己说的,再不具备把自我意识和视角投射到当年那个兢兢业业靠着在爵士酒吧经营生活的‘年轻’中年的身上的可能了,幸运的是,村上本人有意无意的,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乍被问到,也许真如他后记中提到的,会有后背出汗的些微紧张吧?

说起第一人称,村上也毫不讳言这是受了雷蒙德·钱德勒的影响;而再迈进一步,《刺杀骑士团长》这本书其实和《漫长的告别》在气味上何其相通;主人公在自己的住处,一次一次等待着一位一位的来客拜访,在谈话和沟通中推进情节——身边还多半有酒相伴;而一以贯之的,村上提出给读者甜头和提神的‘有趣比喻’仍然是那么的‘钱德勒’,就像他自己说的,在钱德勒的书里,因数量巨大,平庸普通的比喻固然也有不少,但是遇到妙的那可是真是妙不可言,而他本人书里,就这方面虽然依然做不到钱德勒的程度,但是用于提神醒目,确实绰绰有余。

而他坦言刻意致敬《了不起的盖茨比》,这倒不意外,一方面固然是他早已到了今日的地位和声望,另一方面,除了这遥遥相望的宅院和免色这个人物的部分设定上,《刺杀骑士团长》故事本身的内核其实和盖茨比大相径庭,自然不用藏藏掖掖;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似乎跟着感觉写的村上(可是工作非常自律,修改也不厌其烦),除了记不清自己以前写的、预测不了自己会写下什么,就连对结局,也大没有一般纯文学作者们的洁癖,甚至半开玩笑的说,哪怕为了犒劳一下辛辛苦苦来干‘读长篇小说’这种苦差事的读者,也应该留下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这才勉强公平;而回顾他所有长篇,的确从来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BD,值得赞扬,而我也算是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可以如此忠诚的追随他的小说至今,倘若世上的小说家都有如此自觉,恐怕世界也要和平许多了。

自我认知

创作之外,书本后段多少有些‘八卦’的关于村上本人就今时今日的自己‘处境’的感想的提问,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包括全球性调侃的诺贝尔陪跑的感想,包括他本人和编辑间合作的情形,包括对于以文学为职业,并且(以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为标签的作者)不可避免的成为商业化的‘村上春树团队’的生产科长的感想等等等等。

问题都饶有趣味,但是蕴藏其中的意味放在村上本人身上则尤其如此;就凭这些,即使是像我这样其实并无法真正的领会到两位创作者交流真髓的门外汉,也会兴趣盎然地读完这本书。

而且中最为动人的,应该是写了一辈子的村上春树,带着自豪宣称,自信就写小说而言,这个世界上的好手也不过寥寥(较之自己),靠此谋生的信心还是有的——反过来说,倘若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恐怕也写不了什么小说的。这不由的让我想起了另一位看上去与世无争低调谦逊的‘文体作家’,但提起写作和小说,就敢自信的断言道,“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何其的相似,而我也很喜欢。

关于翻译

如前所述,说到底,我只是个门外汉,就算我精通日语去读原文,也不敢奢望可以真的能领会多少创作者们的深意;加上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就连读过的小说人物名字、情节、稍久之后恐怕都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倘若只是译笔上的问题,窃以为,翻译带来的对原文精义理解的障碍(假如真有的话),恐怕也就介于10%-15%之间,轻松落在我的阅读容差之内,毕竟我自问真的领会到一半以上我就满足了。

更何况,就林少华先生而言,不客气的说一句,如果不是他那现在被众人‘恨之入骨、挫骨扬灰’的翻译,谁又敢说村上春树当今在中国的影响力(或者确切的说商业号召力)就会比大江健三郎、村上龙甚至伊坂幸太郎强上多少呢?一星二星的各位,不妨稍微淡定些,‘以全始终’。

结语

较之努力的感受村上谈话里透出的他本人对创作‘大义’的解读,作为他的读者,从中学一直读到已近不惑的我,更觉暖意的是读到他半开玩笑的要用精彩的比喻适当的‘唤醒’读者、要用带着亮色的结尾给与辛苦阅读长篇的读者以‘类似酬劳的东西’等等,这些点,俗而‘单纯’的我的确感受到了,而且也如计入毂。

唯独逐渐觉得绝望的是,作为个体,年复一年确认了自己的平庸和生活的枯燥;看看世界,也并没有和科幻小说般的年份数字(例如,2020,多么遥远)一同高歌凯进。这或许也是我一直喜欢读小说并试图逃避于间的原因。但是,这本书里,村上有一句稍显孤立的回答,既无论据,也无推理,可是单凭这么多年对村上春树的某种程度上的信赖,我莫名其妙的深受鼓舞。哪怕作为一位长辈,他的‘占卜’或许值得期待。

说到底,一九六〇年代后半期我们所以战斗,是因为心底有理想主义。大体相信世界基本会成为好些的场所,必须为此战斗。这在某种意义上诚然是天真的想法,但反正那种理想主义是有的,并且发挥着作用。而它一下子土崩瓦解,带来强烈的幻灭感。不过,最近我觉得那种东西好像忽然转了回来。毕竟我们不能总是周而复始,必须进入新的动态。那么要做什么呢?这么问也不好办。原则上,只能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慌不忙老老实实做力所能及的事。

忽然把村上春树读成了励志鸡汤,我也是猝不及防,但是且与诸君共勉,不慌不忙老老实实的走下去吧。

22 Jul 2019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