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读金庸

金庸的书,读了不止一遍两遍,更不用说那些翻拍再三的剧集了,不过事实上距离上次读原文,恐怕也有七八年之久了,对于小说的印象竟然渐渐模糊,而被各种影视,同人,演绎出来的倒影反而开始喧宾夺主,这在我看来是不可忍受的。

更何况,武侠创作十年以来,不乏高喊要接班,要颠覆,要创新,可惜事实就是,连真正接近的人都没冒出一个来(或许半个半个的倒勉强数得出那么些),不能不让人回首感叹,我们不能把金庸给想简单了。

冲动之下,顺手便倒来几本看的次数不那么多的,篇幅也不那么长的作品来解解瘾,消遣之余,暗地里也希望这次重读能够读出点新鲜味道来。

白马啸西风

过短的篇幅,并不激烈曲折的剧情,这似乎本来就是个小品级的作品。何况,它犯的又是我的大忌:女主人公视角。

但是现在读它,文章所载之道却不由让人想到了发生在新疆的种种,小说立意现在看来实在直白浅显,和后来金庸加诸萧峰身上的纠结相比要单纯许多,可是涉及到的文化强势民族对弱势者的’胁迫性’的归化,以及那流传颇广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的弱势民族的固执,却不是今天为文者可以轻松写出来的。

初看时,似乎是要写点纯情萝莉,多角恋情,探险复仇的老桥段,可是背后却扛着这段故事本身有点难以承载的议题。

今天读白马啸西风,一方面没法真正喜欢和把玩它,另一方面却也对文章讨论的话题直到今天依然富于意义而感到敬佩。

白马啸西风本来是金庸从剧本改写的小说,更有人考据认为这部小说是金庸受到沈从文《边城》影响下写出的作品,细细琢磨,未尝没有道理,影响固然是有的,但是要说近似于边城,则更主要的是体现在对那种难言的初恋情怀的描写上了。

自然,还有那让人怅惘的结局。

侠客行

这是极其少数的,我个人觉得电视剧本改编比原著精彩的小说了。所以不管我读小说多少次,每次掩卷,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老感觉这个故事还没讲完——石中玉这个家伙就这么没下文了?电视里还有那么精彩的决战和兄弟相认呢?所以,侠客行这个故事在金庸一众书里,有着那么点异类的意思。

书里居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决战,除非石破天悟透侠客行武功的过程就可以让你觉得满足了;把丁当写的精灵剔透,却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对主人公有真正的感情,只是一心挂在那个浪荡子的身上;而主人公这种天资绝顶,但是又单纯的有点傻气的类型,在金庸书里实在也是异类。

金庸小说里,最纠结或者最动人的感情,往往都不是发生在男女主角身上,这个传统体现在侠客行里已经非常明显,梅姑和石清夫妇,甚至白自在和丁不四间的争风吃醋都要抢眼得多。 所以在阅读过程里最舒服的,还是金庸在书里对于各类武功,修炼的新鲜创意,和观看主人公成长时带来的欣喜感觉。在这一点上,金庸的本事实在是独步天下的。

题外,或者并非题外的一点话:关于李白侠客行的末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里头的这个‘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我一直就有点迷迷糊糊,没太弄懂究竟意为何物?也偏偏从来没有仔细去搜查过,究其原因有两个,第一,孤陋如我并不知道太玄经到底是部什么作品;第二,谁让李白的名字叫做‘白’?我一直以为这里的白字可能有李白自指的意思——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拖到了现在,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转悠了一下,算是找到一个自己可以信服的答案:能够任侠仗义,天下留名,就算身死同样流芳百世,为世人传诵赞扬,这样的痛快,那还会屑于那种如同扬雄一样终日碌碌,皓首穷经的编写《太玄经》的人生呢?盛唐男儿的慷慨激昂,无边的浪漫情怀,千古之下,令人怀想,一大群饱读诗书的人却个个直抒胸臆的鄙视作为职业的‘书生’,何等的绝妙年代?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碧血剑

袁承志还是那样的苍白和乏味,在他身上还真是少年老成得对得住他高高的辈分,只是作为主人公,他穿针引线的意义实在是有些可悲:金庸本人就说过一部碧血剑写的其实是袁崇焕(尽管我觉得这个讲法未免也言过其实),而作为读者,我更关心留意的部分却是碧血剑里那些依然活跃在鹿鼎记里的人物。书里有时会提到这些人物在鹿鼎记的时代里的简要情况,这些部分则显然是金庸在修订作品的时候补上的,须知,毕竟碧血剑是他笔下的第二部武侠小说而已。

真是个尴尬的主人公,问题也许就出在他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个性和顺水顺风的人生上吧?这种人物,注定了不会太受待见,而金庸本人后来的作品里,显然也开始改变了。反而是书里的那些配角,现在读来依然有趣可爱。

温青青的刁蛮,归氏夫妇的刚愎,阿九的可人甚至黄真的滑稽,金蛇郎君的正邪难辨都是让人感觉到活灵活现。

更加不用提何铁手了,那种妖媚,诡谲,但是偏偏还带着让人心动的纯真感——黄易写婠婠的时候,心里没有想到这个珠玉在前的范例么?我不信。

当然,读碧血剑的另外一个意义在于,算是可以让许多只是读过历史教材的人,也可以看看农民起义的另外一面吧.

连城诀

就像我在推上说过的,读连城诀,读着读着,就感觉不对,怎么这么熟悉?再读,读到狄云扯开嗓子唱着山歌装无赖的那段的时候: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你嫁人莫嫁读书郎,读书的人儿良心坏!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靠,我立即放下书,上网开搜 ‘金庸 沈从文’ ,果不其然,居然第一次看到了这段自白:

金庸供称:“现代作家中间,人家问我最喜欢哪一个?我说喜欢一位湖南作家沈从文。我从小就喜欢看他的作品,到现在还喜欢。”

再想想这很正常,金庸出生于1924年,作为一个从小爱读点书的小孩,当他十来岁的时候,正是沈从文执京派文坛牛耳,风靡天下的时候,爱读沈从文的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金庸在写作连城诀的时候,之所以把开篇场景就扔在了沅陵麻溪铺,更是把故事开篇就铺成做了乡下人进城的桥段,其向沈从文‘致敬’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更不用提抗战期间,金庸自己就曾经在凤凰住过两年,期间也做过民歌收集的工作,而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也做过金庸大公报期间的同事,这些渊源捋起来一看,实在是很有意思。

当然,连城诀这样的作品,虽然初起头似乎是和沈从文架设出来的湘西世界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但是却是难得的异常阴暗的作品,和沈先生的作品不同,‘性本恶’是小说的基本出发点,除了狄云这个独特的异类之外,所遇之人竟然大多数行径让人齿冷。

更可怕的是,小说的结尾更是几乎用一种让人心寒的癫狂,把人性皆恶这个论调作为了最终的结论。至于好人,要么死了(戚芳,丁典,凌霜华),要么就只能远远的避开众人躲到深山雪谷(狄云,水笙)。

我很喜欢吴樾版本的《连城诀》,唯独对结尾那决斗花铁干的高潮不以为然,作为一个娱乐大众的电视来说,似乎的确有必要给观众一点心理上的满足,但是《连城诀》故事本身的高明所在,其实就在于越是好人,越只能避世远遁,反而花铁干这种人依然可以欺世盗名,呼风唤雨,狄云倘若堂而皇之去讨伐,反倒师出无名,能够做的只有等待那也许到来的‘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有点残酷,但是却很现实。

连城诀原来的名字叫做素心剑,翻阅了一下,初版和现版变化其实并不大,最明显的,一个是书名,一个是章回名。

当初的素心剑连载的时候,俨然一派传统章回小说的派头,回目名称弄得工整对仗(“第十一回失剑谱万圭疑心 见奸情戚芳惊魂”),而看看现在的章节名字,则是现代了许多(“第十一回 砌墙”)。当然,还有一个很好发现的变化,那就是全书最后一句水笙的台词:

初版: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去,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我……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雪谷!”

现版: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一‘来’一‘去’,视角上的变化,或者有那么一点意思,而且删掉的那点尾巴也的确是合理的,想来真激动之余,似乎也不太会加上这么点冷静的介绍了吧?琢磨作者那微妙的心态变化,真是别有趣味。

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是不怎么好看的,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又是一个找抽型的主角,过于传统的叙事和情节,如果不加署名,还真神似几分老派的小说写法——简单讲,就是体现在节奏感上的缺乏变化,沿着故事主线,一路铺就下去,也不管主角配角,反正下笔用墨都比较平均,看着一大帮人分分合合,一会这边闹事,一会这边打架,仿佛是在看七侠五义,这种情况到了中后段才有明显改善,叙事和视角开始渐渐收拢,但是放到今天,如果是这种写法,估计十之八九是没法一炮打响的。

至于开篇的李沅芷,那不能不让我想到王度庐啊。

但是事情有时候也不能一语褒贬的,这种故事的中心人物不停变化的情况,在过往的小说,评书里比比皆是,评价起来,可以用主线突出,支线茂密来赞扬,但是慢慢的,似乎后来的小说里,开始更多的会聚焦在一个人或者主线上来,便是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情况,也多半是偶一为之,或者是本来就是多主角情况,不太会让在故事里占配角地位的人物去主导过长的故事篇幅。

这也是我所习惯的情况了。

但是,现在正当红的《冰与火之歌》的POV又怎么说呢?算是颠覆么?算是复古么?这么想想,小说创作是不是有的时候也会像时尚界一样呢…….兴起的时候,找到了上面几本重读,读到兴尽而止。其余的作品,以后总有机会再读的,但是现下这刻,暂时放一放,为了手头其他的几本或借或买的书让一让路吧。

27 May 2010 , 写于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