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的资格

我有一本买了很久用来怀旧的《从文自传》,买来以后,两年过去了,却几乎没有翻过它,也许只是总想着这是读过的书吧——以至于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书里还有编入的解放以后的往来书信选辑,正是这个没想到,带给我的却是更大的感触。

按照编者的说法,书里收录的就是沈从文自1949年间一些可以说明他心路历程的,和家人以及朋友间的往来书信,而聚焦的主题则是他自解放后决定停止文学创作到转型文物工作这段时间的内心纠结。

说是纠结,实在是过于含蓄了,准确的说,期间自杀未遂的沈从文,在这个时候远不是纠结两字可以说明的,他的精神几近崩溃,或者,换而言之,在一段时间内,已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了。换一个人,换一个情形,对于能在那些风波里终究活下来,甚至能在新的领域也有所成就,并且在高龄善终的沈从文,何以如此痛苦,恐怕并不是那么的理解,可是,如果是一直读着沈先生的书的人,仔细想想,不难对他这份‘纠结’的情绪有所共鸣。

他拒绝了撤向台湾,如他在信中写的,并非不知道新政权对他这个‘落后分子’未必持有多少好感,但是,他却最真挚的相信这个崭新的社会和时代,是可以给予他的孩子们新生的教育和思想,会给这个民族和国家带来复兴和振奋的,所以,他强调他的决定本就是打算用自己的牺牲或者说隐忍换取对下一代的教育和希望——从骨子里,他认同这个新政权那革旧迎新的新气象,或者说至少那些口号和宣传的。

自然,从临近解放一直到建国后的许多年间,作为一个反面的文学对象,他可以忍受对他个人的打压、否定,他是一个‘乡下人’,从来就可以把自己放的很低,在再绝望的情形下,他都可以坚持着心底的那点倔强,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写的文字,是有其价值、是可以流传于时代之上、是可以超出同辈之上的。可以说这是一直以来支撑这个倔强的湘西人的精神支柱,我们读过那些描写他在北京谋生期间血泪参杂的艰苦生活,贫饿交加、流着鼻血赶着文章,只是为了下一顿的饭食,可是,就算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脑子里所挣扎的,却只是战士一般的念头:我能继续撑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也许撑到一个尽头,我终究可以看到光明,假说是有一日果真撑不下去了,那么终于无论哪里的臭水沟旁就地一倒,宣告我的挣扎终于失败,如同其他许多曾经同样满腔热血的青年人一样罢了。不分是冻饿还是战乱,甚至是各类的荒唐的要命意外,在沈从文人生的前三十年他早已见惯,他便一直给我带来这种‘能够活在世上多一天就是一份额外的幸运’的洒脱感;但是在那些亲友间的通信里,这个一贯坚持、倔强不服输的顽固乡下人,却开始让人怜惜的和自己在交战了。

他相信文学从来不应当是献给政治的祭品,但是人们在说文学艺术都要为政治服务,为人民服务,甚至他自己开始如同精神分裂一样在报纸文章上论证:经过学习和感悟,深刻体会到自己多年来文学创作的弯路云云,要如何如何的把自己投入到人民群众的艺术创作的洪流中去等等——如果说这只是虚应故事,那么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圆滑的‘哲人’保身的举措罢了,但是,可悲的是沈从文有时候内心未必不是真心这样自我批评的。从少年时期受到的五四风潮的影响,到他所亲眼见到的社会的腐朽、人民的苦难,以及他的部分创作中体现的现实,沈从文从来就不应是左翼文学所批评的典型的‘反动’文学的标靶,虽然他强调的文学艺术的纯粹性和美,但是这和郭沫若所指责的‘桃色文学’何止谬以万里?在众口铄金的氛围里,沈从文在那段艰难的时期中,所面临的是对自己最根本的创作理念的怀疑和动摇;

须知,他有文人的傲气,声名鹊起之前他就自信自己完全可以和世界上最出色的短篇小说作者们一较高下,书生意气的他挥斥方遒,更是称“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对于郭沫若,他更是曾经毫不留情面的指出,与其写不入流的小说,郭先生还是更应该老老实实写诗歌才是正途——就是这样的沈从文,在49年后,遇到的却是自己的作品被斥为毒草,被评判为‘已经过了时’,毫无价值,甚至大陆和台湾两地不约而同的烧毁存书,毁去校样的待遇。这样的沈从文,当他同样在千夫所指的环境里,静静坐下来思考,甚至自嘲的写在书信里:我的作品也真当是过了时,毫无价值的东西罢了;毕生为之工作引以为傲的东西,突然间变成了废品,这样的打击不是敏感的沈从文可以轻易接受的,更何况,读过他所有关于文学创作的报刊专栏、书信、文论或者是夹带在小说里的论述,小说创作对于他来讲绝对不是一个谋生的手段,那是他除了张兆和之外,甚至最高的‘女神’,是他准备穷尽一生来追求的最高目标,而不论是对创作理念的否定,还是对他作品的诋毁,特别是当这种论调以强大的社会(包括他的家庭、朋友甚至是妻子、儿子)压力扑面而来,以批评、不理解和轻视的态度来对待的时候,沈先生面对的并不是一时的隐忍或者避让可以解决的问题,他面临的是世界观的崩溃。

在他那些有时清醒,有时错乱的信里,交织的是天人交战的自省和思想斗争、对家人的眷恋温存,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却极少见到愤怒、发泄和牢骚,弃笔的决定让我们现在看来自然是遗憾万分,但是,这种在不能为自己创作,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自由创作的情况下壮士断腕的决定,却实在是最正确的。

扛过了那些最痛苦的日子的沈先生,终于能够坚持到了境遇变好的一天,等到了他的作品和艺术理念再次被世界肯定和赞誉的一天,他终究是幸福的,他的作品注定将’超越一切而上‘。

所以说,那些无病呻吟、艾艾怨怨的人啊,矫情什么呢?TMD可曾想过你们有纠结哀叹的资格么?——同时,聊以自勉。

30 May 2011 , 写于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