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他的书里这样写道:
“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丁字泡。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又放开,听雨声:呜–哇;呜–哇;呜–哇。下大雨,我常这样听雨玩“
我终于有些想通了一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还是小学生的我,按照惯例,每天都是坐着爸爸的单车后座去上学——永久28黑色自行车,沉稳,低调但是透出了让人安心的感觉。这辆车服役时间很长,直到我读大学之后,父亲因为工作单位和我家住处距离变近,改为步行上下班,才算是逐步淡出了我的视线,而我对它最后的印象,似乎停留在它斜靠在楼梯间转角处,灰蒙蒙的身姿之上。
当然,在我提到的那个时段,它还是簇新的,放在楼道里和任何邻居的车比起来都毫不逊色,而记忆里面,楼道走廊是雪白整洁的,这样的记忆,即使仅仅在十多年前,当我去拜访仍住在老房子附近的好朋友时,就已经被颠覆。虽然幼时刚住上新楼房(特别是自带了厕所的房子,那可是了不起的)的那种兴奋,和新装房屋里混杂了水泥、灰浆、香蕉水的气味都恍然昨日,可是亲眼所见,分明提醒了我那幢房子的老态,狭窄的门廊,看不出原色的墙壁,逐渐剥落的用来装饰外墙的朱红色碎石,仿佛是在默默的责怪我已经离开太久。
在小孩子的眼里,门廊是那样宽敞,高高的雨檐仿佛是挑起了天空,那时候,门前还没有间距极窄的新住宅,抬眼望去,可见远云。
至于下雨的时候,那可是极妙的。虽然雨天嗜睡,被迫要早早上学的懊恼不可避免,但是能够坐在车上,像是幼年袋鼠一样被罩在父亲的黑色大雨衣下,耳边听到雨声车声呼啸的新鲜感觉,实在让人兴奋。
就在一个似乎是初夏的早晨,大雨下得不可收拾,积水已经略略漫过了楼道门前稍微高出的沿,于是这时候的雨点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敲击在我一步之外的积水里,成了我等待父亲拿车、整理雨衣时,观看的消遣。
丁字的水花——读了汪先生的文章,才深切的感觉,这的确是贴切的形容。如果雨再小一点,看到的多半是秀气的酒窝,如果雨太大,那么放倒的那一横,也会走形;只有恰到好处的雨点,就正好在观者的眼前开出仿佛有些不真实的倒‘丁’字来。有些回忆明明似乎毫无意义而且过去那么久,偏偏却纤毫无差的刻在脑子里,我还记得在短短的一两分钟里,我无聊的盯着雨点发呆,恍惚间那些错落的水花却越来越像是一艘艘在激烈交火的战船——水面上的波纹是船身,溅起的那一竖是船帆和桅杆,船与船之间交错着、冲撞着,被击沉的迅速的消失,又迅速的有新的战舰加入战团。产生和消失都是如此的快,让看得发呆的我竟然生生的看出些悲壮来,让这短短的一分钟现在想起来好像有一个小时般的漫长。
当时的我深以为这是一种真正独特的发现,带着激动无比的心情,把这个发现和情景写成了一篇随笔(当时的语文老师是要求每周要交上一到两篇内容不限的随笔的),并且满怀希望的等待,这篇真正投入了感情的作业可以如同往常一样,拿到满篇的‘红圈圈’以及‘优’的考评。结果很意外,得到的是一个‘中’,然后还有老师的评语,细节虽然不记得了,但是大意如此:水花像战船,比喻过于牵强。我非常的沮丧。
从那以后,每次看到下雨的水花,我都有意无意的想起这篇作文,而且开始努力让自己从水花中找到战舰的影子,说起来奇怪的是,即使我自己,也再也没有找到过这同样的感觉,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当时的所见所感,不过是过度臆想的幻觉罢了。
于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感受’这种东西,永远不要一厢情愿的认为可以很轻易的让别人也能体会到,因为即使你自己,在他时他刻,也未必会有同感。
但是,直到读到了汪老的这段文字,我才有些想通为什么当时会觉得溅起的水花会像是一艘艘战船,我也想通了,即使无法再次唤起,也不应当怀疑自己曾经真挚的感觉。而且,在你想不到的时代和情景里,其实总有人会与你共鸣,没有人是真正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