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杭州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几乎和我在故乡生活的年头相近。可是,在来到杭州之前,我对杭州那点可怜的细节上的了解,却是中学时从「七种武器:碧玉刀」里得到的。
古龙从出生到去世,在大陆生活时间很短(曾居汉口),十岁上下就随父母定居台湾,很难相信他本人对杭州能有多么深入的了解,但是,在「碧玉刀」里的杭州,却显得具体生动,让人身临其境,颇出意外。
「诚实」是段玉的武器:对敌人诚实,对赌局诚实——甚至对女人也照样诚实(这点当是最难),然后获得了抱得美人归的完美结局;所以,「碧玉刀」就和我曾经写过的再读古龙:「七种武器-长生剑」一样,是一个童话般的好故事,就连「青龙会」的存在感在本篇中也弱化得可以,不过也只有这样的故事,才配得上被古龙美化了的杭州。
古龙写西湖、写塘栖、写西湖醋鱼,绘声绘色的程度,让我无法相信这只是他凭借纸头资料或者冥思得到的灵感: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渡一生。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婆”,醋鱼叫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藻,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西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鱼进城去。水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活蹦跳的青壳虾。
在曙光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的道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还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涌金门的“三雅园”是例外。
春天的杭州在古龙笔下,的确涌动着一股让人憧憬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甚至文中提到的「花港观鱼」、「五柳居」和「三雅园」也都是有据可查的真实存在:
西湖十景的花港观鱼就无需多言了,而「五柳居」也是清代杭州有名的食肆,至于旧址到底是不是老高庄水阁,这就无从得知了:
用活青鱼切大块,油灼之,加酱、醋、酒喷之,汤多为妙。俟熟即速起锅。此物杭州西湖上五柳居最有名。而今则酱臭而鱼败矣。甚矣!宋嫂鱼羹,徒存虚名。《梦粱录》不足信也。鱼不可大,大则味不入;不可小,小则刺多。——袁枚《随园食单·水族有鳞单》
而故事主人公相遇以及故事开始的「三雅园」实际上就是现在涌金门附近的「涌金茶室」,也确实是凭湖而立,主人公如果有上乘轻功,的确能够一掠而入。
湧金樓初建於北宋政和六—七年(西元1116-1117年),由當時杭州知府徐鑄所建。北宋時期為翰林學士領受慶宴之地,南宋重建後仍為考取進士、狀元之後舉行狀元宴的酒樓,盛極一時。至清代則是三雅園茶樓,1925年成為辛亥革命元老黃元秀的宅院「放廬」,1965年改建為湧金茶室,並保留了原先的木造屋頂和園林風格,為3層樓混凝土框架結構建築物。
所以,如果要牵强的神展开一下,我们可以说,「碧玉刀」的故事,应当就发生在清代至1925年之间——当然,更合理的说法是,古龙可能曾经从长者处听到过关于「三雅园」的描述,而并非真的细考过历史渊源——毕竟,想想故事主人公剃头蓄发的样子,我就不由的有些错乱。只是不知道书中提到的自钓烫酒的雅趣究竟是真事儿,还是只是古龙自己的即兴发挥罢了。
「碧玉刀」的故事本身并没有多么的曲折和让人入迷,可是古龙写在这个小故事里的寄托和「情怀」却的确有了些夹带私货的意味——我是指,如果读过古龙的散文集,就应当知道古龙是个既有热情且有水平的老饕,他和那帮子气味相投的朋友们在台北的大街小巷遍觅美食和品头论足的细节,实在是可以羡煞读者(尤其是深夜);所以,读着「碧玉刀」某些段落,会短时间的有种抽离感,作者写脱了,读者也读脱了,单觉得这又是开始看美食散文的节奏:
她解开的第一包。是虾。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这一定是太和楼的油爆虾。”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这大概是奎元馆的排骨面烧头。”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块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头舐了舐嘴唇,笑道:“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了。”
第五包是鱼丸。
段玉道:“这是得月搂的肋鲞蒸鱼丸儿。”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这是酥藕。”
华华凤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是专家。”
段玉道:“我就算没吃过猪肉,至少还看见过猪走路。”
其实这些东西他连看也没看过,只不过听说过而已。
西湖的盐件儿和酥藕,本来就是天下闻名的。
最后一包是太平坊巷子里的炸八块,再配上杏花村的陈年竹叶青,除非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梦时才能吃到这些东西。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甚至直到现在,「奎元馆」依然安安静静的趴在官巷口,它的虾爆鳝面依然是作为杭州土著的我老婆的最爱——再读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感慨不已。
这是古龙到了创作中后期,生活逐渐从容之后才能写得出的闲情和细致。而怎样才能解释一个身在台湾,幼年之后就不可能有机会来过杭州的人(那时候更不可能有什么互联网可资参考),把这些确确实实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的本地美食都列举得如数家珍?
其实古龙原文里可能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
事实上,奎元馆、王饭儿、得月楼,这些地方也是老乡们在梦中常到的。
也许,古龙从那些「老乡们」口中无数次的听到过这些名字、以及那些魂牵梦萦的美食。
这一刻,古龙仿佛在书写着属于那个时代的「外省人」的怀乡情愫,而从未真正被杭州美食吸引过的我,也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感同身受的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