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个月以来,我已经实在倦于写悼亡文,奶奶葬礼过去已经足够久,奶奶的七七已经过了,甚至爷爷如同还愿般来到杭州小住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我始终难以提笔,来写奶奶。
9月4号,接到爸爸早上的通知,一通混乱的安排之后,下午我就带着薇薇一同赶回了岳阳,她在家看着小拉,而我接下来的几天终于得以多守在灵堂。
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在睡梦中去世,按照小姑的转述,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因为瘦的太厉害而又久卧,她曾经亲口说过很难受,但除此之外,比起外婆的病痛,应当还算幸运。
我们赶到的第一天夜里,奶奶依然留在家里,我爸和姑姑这一辈同佛友祝祷团一起整夜念佛,度过了第一天,之后,则移灵到了庙前街专门用作灵堂的场地,摆放两日;
小时候经常路过,却其实从来没有正儿八经的走进去几次的庙前街,何尝想到会如同抛上天空而终究落回的球,在几乎三十多年后的此时砸入我的生活。
第二天晚上,答谢宴,告别仪式;
第三日清晨,于岳阳殡仪馆火化,下葬在白鹤公墓;
享年91岁。
奶奶被爷爷说一辈子善良。唯独我恐怕还记得小学前的自己怕奶奶甚于怕爷爷。恨铁不成钢的时候,篾条抽或者「揪胯屁」(勉强凑出这三个字,大意就是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大腿内侧一点肉拧,这算是奶奶的招牌极品「酷刑」)用的不少,可是真懂事之后,却绝少她揍我(甚至是生气)的记忆;唯独有一次,和3517邻居小孩们在邻居门外偷了几条正在晾晒的小鱼,窜到旁边山上工厂电视台附近的树林空地里,学模学样的生火烤鱼吃,那次被抓获之后,奶奶把我捆在床柱子边抽了一顿——实际回想起来, 抽条次数和力度不过平平,反而是「捆起来打」这个戏剧性的形式令我对「偷」和「烧火」这两件事的是非十分了然(很惭愧的说,调皮的时候,这并未杜绝,但是倘若没有这番教育,恐怕更加放飞不成?)奶奶文化水平不高,连字都不怎么认识,晚年信佛,经文都要爷爷细细辅导,但是是非机变却并不含糊,该严厉的时候,可是果断的很。
再说起岳阳街头刚刚兴起牛肉羊肉串的时候,我还很小,照样被吸引的神魂颠倒,但凡路过就缠着奶奶买;至今几个典型地点都还记得清楚:比如观音阁到3517铁路的小道边。可奶奶的应对,我至今回想依然为之击节:
「路边的摊子不干净,奶奶回家买了一样的材料给你烤。」
「好!」
……
「其实,烤肉熟了,用什么肉,撒了作料也吃不出什么区别的,牛肉不好买,就用猪肉烤也一样吧?」
「好!」
……
「家里没签子,反正就是烤肉吗,那就切成块烤烤好了,也好吃的,好不好?」
「好!」
……
「好像没那么大的明火来烤,其实肉主要还是调味,那就别烤了,直接煮了调好味行不行?」
「好……」
……
「孜然什么的一时也备不齐,没事儿,酱油什么的调好味,也一定好吃!」
「好(??)……」
……
时间过了三十多年,当中具体细节也许有出入,但最后哭着喊着要吃烤肉串的我,吃到红烧肉的那种错愕,直到今天,已经化作了对奶奶的佩服和怀念。在守灵这两天,充当司机而多次经过观音阁老路,虽然物是人非,但是我仿佛真的可以看到奶奶牵着幼时的我行在窄窄的路边,几次鼻子一酸无法自己。
奶奶固然会「骗我」,但是,她是世间少有几个会无条件的疼我的人;还记得高中有次月考,不知道为何得了急性肠炎,化学考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下去没有做完就交卷了。事后,我为没有考好懊恼无比,而至今我也记得成绩出来以后只考了个班级第七之后,我爸几乎条件反射的给了我一耳光(当然,事情原委他当时好像也不清楚,而我满心懊恼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但是,回想起来,只有奶奶,在我伤心的和她说了考试没考好,因为当天肚子疼得厉害实在忍不住先出来的事情之后,她摸着我的手,第一反应却是眼泪都快下来了「肚子一定很疼吧,亮亮真作孽」;考场上我疼得满头大汗,边答题边把自己的腿都掐乌了,出来后唯一懊恼的是自己没考好——但是听到奶奶的这句话,瞬间破功,眼泪也止不住了,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可怜而是忽然有点震撼:这世上是真的有人会比你自己更能感受到你的痛苦的。
是奶奶在我小时候带着我长大,让我嘬着嘴捏着她的手肘睡着;
上学的时候,在她家搭伙时,变着法子想让我吃的香一些;
等我独自远行以后,能做的有限了,也只能把全副的热情投入到在佛前念祷,日常斋戒,为儿女孙辈祈福,偶尔嗔怪我一声:亮亮,你不欠奶奶了吧?
终于,她现在停下了,先走了,就算我再欠她终也不得一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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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堂的第一个夜里,我开车先送爷爷回去休息。当时只有我俩先回,屋里自然冷冷清清,只有奶奶去世的那间房里还有念佛机在无休止的颂念「阿弥陀佛」。
坐在沙发上,爷爷叹了口气:「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年初外婆走时,妈妈在车上也和我叹出了同样一句。我当时立马宽慰,还举出叶嘉莹的例子,人到六十不过行至中途,千万不要这么想。但当我坐在92岁的爷爷身边,我被碾压般不敢置喙,只能抚背安慰。
爷爷耳背好几年了,我只好掏出手机用语音输入给他读,才得以做了近年来难得的一次长长的沟通。
「好不容易日子好了,但是又走了……」
「都让我睡会儿,但是我怎么睡得着?一闭眼就是这些年的一幕一幕,哈浮在眼睛前面。」
「我和你奶奶8岁定亲,然后一起玩大的,一辈子就冇吵过架,红过脸。你奶奶真的是赫善良一个人。」
「她走的时候,念经念了,全身上下就是后脑勺的地方发热,按照书上的讲法,这不光是上了天堂,更是去了西方极乐做了仙佛」
「这之后,她不得再入轮回,别说是畜道,就是人也不会再来转世投胎了,安安心心在西方极乐做神仙。以后,就算入凡间,那也是来渡人的时候了。」
我拿有客人称赞他比儿孙都帅气的话逗乐了他(实话);
我拿邀请他来杭州小住,去珠海看看的行程鼓舞他;
我也和他讨论他说的解脱轮回,他还热情的借我一本《简易快速解脱手册》,允许我带回杭州,等他来了再拿回来(当然,后来他来了之后,还是说就送给我了,让我多读几遍);
我听到他说和奶奶8岁相识,依然被触动的泪水潸然;听到奶奶以后不入轮回,既高兴又不舍,傻乎乎的心里叹息,那以后我在想投胎做奶奶的孙子也不可得了。但听见说奶奶以后出差来渡人的时候,就算于理于法于修行,奶奶纵然见我来世亦当不动心,但能让我见见奶奶也心满意足了,说不定呢?毕竟我和奶奶可是从我出生就认识了……
我是个懒人,也素无信仰,可与爷爷聊的,我都愿意相信。在那样的时刻,宗教也好,迷信也好,唯独这点寂灭之外的寄托,差可餍沃人心。
阅尽人生之后,失去爱人的悲痛会是怎样?在满屋喧嚣的念佛声中,独坐在侧间小屋里,默默地一粒一粒剥着花生的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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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遗像拍的很好,那两天夜里,我跪在灵前烧纸的时候,老是觉得仿佛依然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抬头看看,又忍不住鼻酸泪落;到了火化当天早上,才终于看到奶奶一直遮住的脸,的确瘦的不成型。
作为长孙,我捧着沉重的骨灰盒一路爬上高高的墓地,几乎支持不住,但是想到这是我为奶奶能做的几乎最后一件大事,送她上山,越是辛苦,心里反而还有点自欺欺人的安慰;看见她入葬几十年前选定的墓穴,总算是始终得全吧?念及我自己将来身后之事,不觉怅然。
两个多月后的现在,就连忙忙碌碌的我,情绪尚未完全恢复,每次无意中说到关于奶奶的事情,提到小时候的种种,甚至是在街上看见同样瘦瘦小小的老人,一念及此生再也没有一个挂念我的奶奶在家乡为我祷告,怪我不回家探望,就会忽然伤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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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姓胡,叫做辞春,很美的名字,生在春天的尾巴上,离去却在秋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