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断断不可先读,假如我(偶有发生)手欠先去翻了后记,那么当我埋头读村上这本新书时的惊喜与喟叹不知道会少了几分。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作为村上前中期(倘若不是生涯)最佳作品,为他带来了早期最重要的奖项,谷崎润一郎奖;顺便一提,虽然它不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村上春树,但是却是迄今为止,我心目中他完成度最高的一本小说。所以时隔四十年,村上春树打算Remake这个”故事”或者更准确地说“灵感”,其实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老读者会不由自主的去做比较,找异同。
直接给出我个人的结论,《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借助同一个设定(至于世界观是否完全一致,则值得商榷)的“并立”的世界,理解成平行世界也未尝不可;可是两本书所讨论的”逃避“与”寻找“的东西,却大不相同。
在关于小城的设定里,特定的人,是具备通过割裂自身“影子”然后通过“里”意识遁入如同世界尽头一般无色彩无时间的“小城”的能力的;这个核心设定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完整提出(当然,是在作为源头的短篇之后),而在四十年后的《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中被继承和丰富:甚至许多后者中对于小城的环境,人物的描写都俨然是直接从前者中搬过来的——这当然不是懒惰,我理解这就是出于村上春树强烈的要绑定这两个故事的动机。
但是两本书的区别也非常明显,而仔细斟酌这其中的区别,其意义更是远超通常意义上的书粉‘猎奇’的意味,或者说,村上春树花了四十年时间的沉淀,试图为读者们带来什么样的新体验和思考呢?
《世》中的“冷酷仙境”是一个有赛博朋克似的设定的近未来科幻都市,而《小》中的‘外部世界’怎么看都是接近于当下(虽然就和所有的村上的作品一样,超现实的成分如同色彩交叠处的晕染一样,深深浅浅的浸润在所谓的‘现实’当中,而如果按照等级划分,《小》这本书当属于“中魔”之流);
《世》中的“我”是一个身处神秘组织追杀的身负特别技能的“计算士”,其所背负的秘密直接关系到书中博士关于人脑开发的技术的关键信息,最终在对这个世界的眷念中,思维和意识都停留在了永恒的一刻,看似故事结局是半开放式的,但是,其实已经是个完美的闭环;而究其之所以会进入小城,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过程,从”冷酷仙境“的角度来看,他是由于对抗和逃避”恶“而遁入了时间不灭的“世界尽头”的小城;故事完整,手法纯熟,唯独有些让人读来不够通透的就是世界尽头小城中的”我“和”影子“关于逃离和留下的动机和作为表世界的故事推进和情感未能圆融相洽;或者说的更加直接点,”我“留在小城的(与图书馆女孩一起)动机似乎并未强烈到了如此的程度,所以反而只能借助留在外部世界的”我“迫不得已的情势来让逻辑自洽,这内外之间多少有些割裂;
《小》中的“我”则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普通人,一个更为典型的“村上春树”式的主角,贯穿了他的青春和大半个人生的对初恋女孩的追寻则成为了决定”我“在两个世界间去留的主要且统一的动机;假如我们姑且把这种动机解读为发自青春期的’爱情‘的话,那么《小》这部书里的核心与《挪威的森林》中对于青春、恋爱与生死之间的讨论才是真正的同题作文(毫无疑问,《挪》中的直子,就是一位徘徊在小城外的”影子“); 而全书非常罕见的并没有出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恶”,甚至连《挪威的森林》对于时代背景的浅尝辄止的提及都没有,更谈不上如《世》中那样外显而剧烈的正邪对抗的剧情, 这才是我回过头思考村上春树所有长篇创作之后,最为吃惊的一点——他又几乎回到了自己的起点,不,甚至更早。
从早期的青春三部曲发轫,坚定于《奇鸟行状录》,升华自《地下》后,一路走来,对“恶”契而不舍的村上春树,在垂暮之年的此刻,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偶然的休憩,还是释然的和解?也许只能等他下一本书(假如他还会继续写的话)才能得知了。
也许有人会抨击我,75岁正是拼搏的年纪,为什么我要说这种丧气话——我当然希望他能一直写下去;但是想想对于长篇小说家来说,不要说重要作品的创作年龄多半要在精力最旺盛的时期,就连长寿都不易;毕竟,这是一件燃烧自我的事情。雷蒙德·卡佛,菲茨杰拉德,雷蒙德·钱德勒,谷崎润一郎等等等等,这些村上多多少少师从和喜欢的先行者们,莫不如是。就连最长寿、最天赋异禀的列夫·托尔斯泰,他最后一部名作《复活》也是在七十岁左右就出版了。所以,对同样作为长篇小说家中的异类,七十多岁还在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他可以一直写到最后,并时时抱有“下一部将是他毕生最高杰作”这样的期许,但是,我也不由暗暗地告诉自己,要心态平和。
所以,当村上春树在75岁的时候,去拾起自己31岁的故事,重新打磨,个中的‘总结’,‘回顾’,‘告别’的意味又有多少,外人终究不得而知。
但是切莫误会说《小》这本书是试图重复自己,除去上面提到的差异,文体上的努力同样让我吃惊;姑且抛开译者风格不谈,这本书里,村上算是一洗自己商标式的雷蒙德·钱德勒式的对白,和《世》中两个世界采用截然不同的对话风格迥异,这里的人物不论城内城外,有着奇妙的统一:少言、简洁而直接(在人物能力范围之内),至于何谓“雷蒙德·钱德勒式的对白”?在我看来,那就是他书里人物对任何事物(包括自身安危利益)奇妙的疏离感,从而能带来的“自有余裕”(哪怕不合时宜)的幽默和放松。
但是在《小》里,虽然“我”依然还是如同这几十年一贯的村上春树主人公一般,和万物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感、可以依然听着唱片,游刃有余的处理着(依照自有的节奏和流程)种种家务、料理;但是,当他遇见菲利普·马洛式的种种遭遇时,他的动摇和困惑,却更加真实和直接的体现出来;这些许的从行为和对白中隐隐闪现的‘真实感’差异,是我读完全书之后的最大的感想之一;
而假如的确这是作者的有意识努力的结果,原因何在?
也许真的就是因为和《世》不同,《小》中的“我”是实实在在的穿梭在“真实世界”和“小城”之中,而“我”与“影”之间的分分合合让这两个世界并不是如前作那样割裂:我就是“我”,毫无缓冲。
而本作里的小城,再也不是一个也许可以被解释成仅属于个人意识的私有物。少女、子易先生、“黄色潜水艇”少年,诸多失意于现实世界的人们穿梭其间,也让这个世界无法与‘现实’完全的隔绝。
这样的处理,当然带来了更好的故事性,让情节推进也更为容易,不过,换个角度讲,它也让《小》再也无法像《世》一样,能够(勉强)自洽为一部设定合格的“软科幻”,从而只能如作者在原文中“暗示”的那样,挥舞着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旗帜——这当然很好,因为对村上春树来说,《世》这样的兢兢业业戮力自洽的小说,反而是一个异类;不过,一方面,“我”与“影子”两次身份和视角的自如切换,实在是处理得妙不可言,可另一方面,后来的几次在小城进出方式的却着实有些潦草(固然可以用魔幻现实主义一语蔽之),这种对比毕竟让我觉得有些“颗粒度未对齐”的别扭。在村上春树这个级别的作者笔下,未免有些可惜。
不过,如前所述,我还有耐心,而且对村上信念尚存。
此外,如同一根扎在心里的刺的事情,在书里还有一件——居然有一口被仔细描写过的、主人公却并未下去过的“井”,这实在是太不村上春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