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笔记·文公

鲁国自有鲁国的“大礼议”。文公继位之初,闹出最大的动静就是那场“逆祀”之争。儿子对父亲的拳拳孝心和怀念认可、僖公本人的确过硬的政绩和口碑,让文公真的就“逆祀”成功了。哪怕这场“逆流”在他身后没有多久就拨乱反正,可是至少就当时来说,作为君主,这场“礼议”成功的让即位的新君迅速地树立了自己的权威,理清了自己的队伍。哪怕从权谋的角度来说也是可圈可点,算是初露锋芒。

  不过,毕竟这是被孔子也盖棺定论的“不知”之事,并非没有代价。鲁文公让自己父亲排位逾越闵公这件事情,多少令他的前半段执政定下了一个“不学无术,不喑大理”的基调。甚至连四代老臣的臧文仲也被仲尼狠批:“三不仁三不知”,可以说是被这件事连累了。
        文公八年之前,他似乎就带着这些嫩头青的莽撞,和不那么委婉的直接劲头,在“逆祀”之后,很是做了些和鲁国风格不那么一致的事情,在“礼”上颇丢了些分数:去齐国娶老婆的礼数上贵聘而贱逆,被左传式的讥曰「知出姜之不允」;对着卫甯武子大颂「小雅」、「湛露」「彤弓」,引得对方只好装傻(当然得到孔子的好评“甯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赞叹—顺便狠狠地黑了下自家文公的“邦无道”);和他爹成为鲜明对照的,伐取须句之后,所谓“礼与非礼”的直接对比等等等等。
        但是也许正是“逆祀”这件事情算是直接掀了屋顶的效果在前,后面这些瑕疵反而不是那么突出了。更何况,在文公八年之前,整个中原大地上,最主流的大事,依然是晋文公身后,秦国、晋国和楚国之间的大国博弈,以及其余中小国家夹在这几个大国征伐之间的动乱和自保。
        最精彩的战争依然是发生在因袭晋文公班底的晋国和秦国之间如同拉锯一样的来来回回的征伐。内里的故事波澜诡谲,各有亮点,直到晋文公留下的班底凋零殆尽,晋襄公也八年而卒,以及秦穆公终于决定重心向西,并且在死后带走一波良臣而宣告了这场延绵多年的国家战争的告一段落。
        这之后,文公在春秋舞台上才变得更加显眼活跃。一方面来说,从晋文公开始的强势压制对所有诸侯国的威慑终于放松,另一方面,其余强势诸侯,或者只是借助前人荫萌,或者是尚未完全崛起。这给了包括鲁国在内的中等国家活动的空间。比如,文公七年那场伐邾,就被明确指出“间晋难也”,没有绝对霸主的乱世,才是小国和平民们的噩梦。
        而文公之后的表现,倒也可圈可点,军事上除了对小国几次不出意外的胜利,还有对中原诸侯来说着最具政治加分的击破長狄的大胜战绩;
        而外交上,他这种略微“不讲理”和个性里那点混不吝似乎也恰恰带来了他人不具有的亲和力和说服力,周边小国的来使和求助他也都处理得颇得当,到了文公十三年,他俨然已经是个实力、人望和口碑都足以成为春秋斡旋者的国君了,再加上鲁国固有的特殊地位,在那一年可谓他的高光时刻。卫国、郑国都真心诚意拜托他求成于晋,甚至求着他掉头都要去帮忙说和—「鸿雁」「四月」「载驰」「采薇」四连酬答也是一番佳话。他在位期间,成功的利用这段混乱以及鲁国身处晋(文公元年晋吞并戚之后)、楚、齐大国之间的独特地位,不但没成为大国博弈的祭品,反而左右逢源,人人都要给三分面子;大国要拉拢,小国要依附,执政十八年间,虽然前期秦晋打得你死我活,波澜壮阔,后期宋国乱成一锅粥,而那些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也是风声鹤唳,但是鲁国国内没有大的动乱、灾祸,他可以算得上没有糟蹋僖公给他留下的不错的底子,也好好的履行了国君的职责。
        而这些年的执政,当然也和鲁国国内的人才有关。翻翻这十几年的经传,鲁国的大夫们忙得不亦乐乎。叔孙得臣、公子遂,惠伯,这些三桓之后,活跃在文公时期的春秋军事、外交舞台上,大多进退得体,颇有贤名。但是,如同不可抗拒的历史周期律,他们的优秀和势力的壮大、稳固,恰恰也为鲁国的未来埋下了隐患。鲁文公是以一种其实不那么典型的方式顺遂和平的继承了鲁国君位,但是却是用一种非常平常典型的春秋方式迎来了自己身后的继承人—不过只是权臣相斗间,死了两个嫡子罢了,已经算得上“和平交接”了。
        但是,至此之后,鲁国的国政彻底落入了三桓之手,国君的权力再也没有恢复到从前的水准,这一切可以说是从鲁文公死后才开始的,假如泉下有知,他会不会对自己过于倚重三桓而有些许的后悔呢?
        讲到这里,忽然想拉回去说说公孙敖,作为三桓中(很冤枉地)最广为人知的庆父的儿子,他一方面爱美人不爱江山,和堂兄弟抢老婆,抛下故国、权柄为了爱情背井离乡甚至背着“叛国”的名声和爱人相聚;另一方面却矢志不忘故国,临死前一心哪怕“无朝听命”“复而不出”都想叶落归根,直到最后一次离开后死在齐国。但是这个故事最动人的部分却依然在后面:鲁国拒绝了他儿子请求归葬的申请,但是看到他“饰棺置诸堂阜”后终究不忍而接回下葬,而那几位一辈子和他爱恨相争的堂兄弟们终于想通,“帅兄弟以哭之”的场面,才真正的闪现出了春秋时期越到后面越难得的人性的柔光。而这种和权谋家族格格不入的“痴情”“莽撞”的人设,又让我想起了他父亲当年河畔那句:“奚斯之声也,诺已”后不连累他人的那种决绝,庆父这一家子,在三桓里,其实多少是有点异色的。
        

21 Jul 2025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