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村上春树的散文/杂文大抵可以分成三种。
一种是描写日常生活、周边朋友和虚应故事的游戏之作;安西水丸相关的、损友对谈记录乃至一些短小的命题作文、领奖词等等等等。
虽然这样说来有些不客气,但是并非村上写下的文字就是不可辩驳的「精品」。正如他自己提及翻译雷蒙德·卡佛的全集时说的,轮到卡佛那些日常书信、报纸小文等文字时,即使作为爱好者,彼时的心情恐怕更多的是一种任务感来告诫自己务必要平等对待,而村上这部分的文字,当然对于粉丝来说,可以帮助体会村上春树这位几乎符号化的作家,作为普通社会「人」的日常「生态」——但是如果对于一心只是要读他的作品的纯粹的小说读者,恐怕并不能谈得上精彩。
另外一种,是村上中后期开始的,基于对社会、时代根本性「病症」和「恶」的思考之上的严肃沉痛的杂文、散文、报告类文学等等;
《地下》、《在约定的场所》以及《蛋与墙》这几部作品,堪称代表和基石。
如他自述,《地下》所聚焦记述的沙林事件,极大的震动了原本更多的以「异乡人」心态远望日本的村上,并且直接促成村上由对自身的思考向「外部」转型的加速,以及进一步的确定了方向;而《在约定的场所》则是对这一话题的加速和深化——直到大约十年以后,村上才在耶路撒冷交出了堪称他的阶段性答卷的《蛋与墙》。
以这些报告文学、穿插其间的几部长篇创作、和总结性的耶路撒冷演讲为节点,清晰的标出了村上春树渐渐抛却了旧时「内向型」思考而如同大江健三郎曾经期许的,作为代表人物开始把称之为「责任感」的东西扛上了肩膀。
然而,非常个人的,我必须要说,和很多内容不同,当一位作家由「自发性」创作转向「自觉性」创作时,其结果恐怕并非可以尽如人意;就村上春树而言,虽然《1Q84》、《海边的卡夫卡》、《奇鸟行状录》这些作品都是值得尊敬脱帽的煌煌巨作,但是我并不认为一百年甚至五十年后,这些作品可以依然有足够的关注度,它们之中依然缺乏那么点「决定性」的东西。于我而言,我最喜欢的村上春树还是停留在止于《舞舞舞》的四部曲阶段,而作为「小说家」创作成果和完成度的巅峰,依然还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里扯得有些远了,让我们回到村上的散文、杂文上来吧。
简而言之,对于这一类散文,当然值得好好读读,可是,作为「思想家」的文学家们,他们在文学上的成就和水平并不能成为他们在这个领域的成功和高明的保证——而反过来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也并非全然正面的——至少这是我个人的观点。
所以,村上的散文,最精华的并不是上述两类。
放在最后的,当然就是我真正喜欢这一类:村上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的用心的描写——文学创作、音乐和跑步。
泛泛说来,诸如「作为小说家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爵士乐到底是什么样的音乐?」、「LP和CD的高下究竟如何?」这些问题,倘若放到问答网站或者直接向专家们问询,得到的答案恐怕会千奇百怪,但是不会得到像村上春树那样独一无二的回答。
在他的文中,小说家固然根本不可能以笔触直接描写出精确的「自身」,但是抱以虔诚而书写的炸牡蛎的细节与口感、熨烫衣服间一丝不苟的步骤,恰恰无比「接近」精确的体现了作为书写者作家的自身;
爵士乐的风韵和体验都投射在了伊帕内玛少女在沙滩上摇曳而行的身影里、缭绕在Billy Holiday伴随他等候航班起飞时独一无二的I can’t get started with you不变的节奏里、定格在那位雨夜代归国友人来听Billy Holiday后离去的女人背影里;
这种种心证的体验,能体会到的人也许千千万万,但是可以如此风情万种的诉诸笔端的,舍村上春树之外,并不算多。
『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 村上可以做到这点,热爱、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写下这类散文和他的大多数的短篇小说的村上春树,本质上更像是诗人,而从这方面作品的水准来说,其实未必比起他自己最珍重的长篇小说创作差了多少。
而《无必芜杂的心绪》这本自选集,毫无疑问把上面这三类作品中,村上最为自珍的挑选出来——幸运的是,作为长年的伪书迷,我自以为勉强能体会他的心意。
『世上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某个宝贵的东西,然而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运的找到了,那东西也大多受到致命的损伤。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