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笔记·僖公

僖公年纪轻轻从逃亡中返国即位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够安安稳稳的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三十三年。毕竟鲁国三桓之乱的余波刚刚停歇,他可是眼睁睁地看见闵公的下场。

当是时,国内有强势的叔叔辈权臣(季友)当政,且闵公之死的幕后关系者也并未完全清除;更不用说在那个时代,城头变幻大王旗,哪怕即了位,风平浪静之前一个不留神,等到输了,史书上也最多写一句诸如“鲁人杀公子申”罢了。

然而,僖公终究是幸运的,他生活在春秋五霸中“上两霸”主事的时期,而鲁国与这两位霸主为邻,即便国内局势再混乱,也有一定的限度。鲁僖公或许称不上惊才绝艳,但至少是个合格的政治家——他没有做出莫名其妙的自毁之举。

于是,他的三十三年的执政,几乎就是在几大势力此起彼伏的争斗中来回摇摆,鲁国的存在感并不强。可是这种“存在感”的缺失,恰恰是幸运的证明,所谓“以不材得终其年”也。

三十三年的前一半,齐桓公依然左右着天下大势的运行,对于身边的鲁国,或许出于未能救下鲁闵公的补偿心理吧,对鲁国还算关照,甚至第一时间略有些逾礼地鸩杀了哀姜(君子以齐人之杀哀姜也为已甚矣,女子,从人者也);之后十几年里南征北战,鲁国基本上也是亦步亦趋的跟随着这位方伯的旗帜,出现在各种盟、会、伐之中,中规中矩:不缺席,但也基本不冒头。

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毫无争议的是当时的天下第一人,而管仲所建议的莫不是堂堂正正的仁义正道。最典型的就如同他劝说齐桓公不要利用郑伯父子间隙而谋事时说:

“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记奸之位,非盛德也。君其勿许!郑必受盟。” 作为齐桓公的主要谋主,他这种风格也帮助齐桓公称霸时,真的做到了:“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那种浩然之气;鼎盛期的齐桓公,带着盟友们抗击夷狄的入侵,安置丧失故土的绝国,虽然有时候难免有逞意气或者私欲所在——

最经典的莫过于因为夫妻间小情趣闹成真火,然后赶走了老婆又反悔,却发现老婆(前妻)被老丈人火速改嫁,之后气急败坏带着大部队去报仇这种让人绷不住的抽象故事;

幸亏,盟军后面掉头去打当时几乎是唯一一个不太服气的楚国。这好歹给了我可以解释成依然是一盘大棋的机会。

这一波儿戏般的行军,就留下了经典的《屈完来盟》在古文观止里,被我认为左传选文里最有趣的舌战;

那个时代无论大小强弱,地位尊卑,大家强调的还是一个“体面”:

如同管仲代齐桓公答复的:

“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

把明明借故来给小弟们出气,张目的‘帮派角力’,硬是包装成让人既不能说严重(毕竟就是个粽子叶没交过来),也不能说不严重(影响了祭祀啊,“国之大事 唯祀与戎“)的官方理由;再到捞出“昭王南征不复”这种类似耍赖的历史问题,至少我是读出来管仲被推出来说话时,心底的无奈和摆烂了……

第一流的外交家屈完,干脆利落。快速承认、道歉、补偿那些影响轻微的问责,同时毫不犹豫的甩掉无稽的指责:“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不卑不亢,比起鲁桓公时期的那句“我蛮夷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足以见得,在中原有足够强大的侯伯霸主镇场子的时候,就连一贯独立强横的南方楚国,多少也变得“能歌善舞,能言善辩”了,齐桓公对于整个时代,或者对于天下黎民的意义是不可抹杀的;但使天下无齐桓公,不知道又会多出几许征伐。虽然即使这样,依然有几股强大的势力在暗流涌多,低调运营:

楚国就不用说了,本身对整个周王朝的合法性的尊重也就平常,遇到中原势力弱,就特别活跃,遇到中原实力强,就自己闷头运营周边,上文和齐桓公碰了碰之后,终究算是互相尊重各自收敛脾气;

秦国也是仗着自己的地理优势,独善其身,而秦穆公也同样是数得上号的明白人,在齐桓公整个周期内,秦国过的挺好;

而鲁僖公在位前半生,春秋诸国的麻烦和征战,也主要就发生在夹在这几个大国之间的国家之间:有的是因为本身国力小弱,又没有遇到真正杰出的政治家和领袖(或者倒霉遇上了作死的国君),比如夹在齐楚之间的郑、许、蔡、陈、徐这一系列的倒霉蛋;有的是因为继承人问题(永远的难题)没有解决好的国家——比如,整个僖公三十三年当之无愧的双主角之二的,晋国,在我看来,僖公章节,如果要按照当下流行给个副标题,那么非“重耳立志传”莫属。

但是,提到重耳之前,还有一个人绕不过,那就是宋襄公,这位勉强被说成半个春秋霸主的争议角色;

当时,齐桓公最后的岁月谈不上光彩,而身后五子争位也闹的沸沸扬扬,六十七日方敛殡,十一月方下葬,一生讲究礼的齐桓公,身后事已经完全乱了套路,让人唏嘘。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他身后心心念念记得他的好的诸侯不少,甚至有专门来会,“修桓公之好”的——恍惚如同Leslie的纪念演唱会。可惜他的余晖并不能保证天下太平,他去世后,立马各方面都开始暗流涌动;

狄又开始入侵几乎PTSD的卫国;而至少有两方势力认为自己有机会继承齐桓公的霸者功业:作为齐国继承人的齐孝公,和最终保齐孝公回国的宋襄公。于是一时间可以看到春秋大地上各类盟会不断。比起当年政斗失败,不敛父尸的秦孝公,击败了齐国公子联军。和鲁僖公等外来军队,按照齐桓公嘱托立了秦孝公的宋襄公,怎么看都卖相要更好。

可惜,能力不足和皮袍下藏着小的宋襄公,非但没有意识到齐桓公的‘王道’首先是建立在齐国管仲治理下扎实的经济基础(以及由之带来的军事实力)之上的——别忘了,当年迁邢、卫,齐国可是眼都不眨地投入了海量的资金、人力、粮食等等等等支援才把事情办成,与此同时,其他国家(包括周王室)可是但凡遇到点大小年就要东家借油、西家借米,狼狈不堪。

也就是读到那里的时候,我才深刻意识到了当时的齐国和其他国家几乎就不是一个次元的发展水平;管仲之强其实不是在于多么懂大道理,更在于他能讲着大道理还做到了“仓廪实”,反观宋襄公,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自己可以仅靠面子上的地位和礼混到霸主呢?

何况宋襄公稍有起色,就开始飘了,以至于一时间小诸侯们都不堪宋的‘严苛’,可见,就连学王道都是学了个皮毛,所以直到他在那场被人嘲笑了几千年的“泓水之战”一败涂地彻底梦碎,他始终也没有真正召集过一个出席率达标的盟会。不过,作为盟会盟主被突袭俘虏的经历倒是独一份。所以,对于他有时会被列入“五霸”,我个人以为,不过是由于他扶持的君主是齐桓公的后人而带来的光环罢了。

而鲁僖公在齐国的继承人战争中战队错误,对手又是小肚鸡肠的宋襄公,而少数几次主动出征里,也有意外的大败于原本预料中的“虐菜”的伐邾之战,多少让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军事才能的极限吧?他下一步的决定其实如今看来非常正确,那就是和郑一样,倒向了楚国,而在晋国崛起后也没有像郑国那样头铁不知转圜。这在僖公一世,至少保证了鲁国的太平,而其中必然又有更加柔软和灵活的外交手腕。否则无法解释,在晋文公崛起之后,郑国几乎被当成了晋楚争斗的棋盘,倍受蹂躏,而鲁国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在一边蛰伏,只是繁忙的到处跟着与会、出征;期间无论和楚国、齐国都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更吊诡的是,鲁国与楚国交好的起点是他借楚军攻齐……所以,鲁僖公的外交,肯定很有点东西。

而终于,如同草蛇灰线一样,得到晋国正统的曲沃武公一脉,才不管春秋大地的一片乱局,开始忙着演起了大戏;

“重耳立志传”是非常全面的;

它前期是晋献公的宫廷内斗,有父子相猜的铺垫,接上骊姬设局诬杀太子申生,逼跑重耳、夷吾的连环布局;有重耳从被寺人披刺杀开始的漫长的逃难、遭遇、恩怨的公路片;

期间再描述临时获胜者晋惠公的猥琐昏噩,不管是他对内的睚眦必报,心眼狭小(杀里克,除丕郑),对秦国恩将仇报(把秦穆公的形象衬托得无比光辉伟大),见识短浅(被姐姐救了,还要腹诽输了是因为姐姐嫁给秦穆公违卜)都让人读之不能忍,期待“主角”出现;

所以铺垫之下,看到重耳一路由蒲而狄,再过卫、齐、曹、郑、楚、秦最终“伟大的文公回到了他忠诚的晋国”,基本上是绕着晋国在游历天下,同时如同镜子一样反映出各国的领导人的政治眼光与胸襟,他有遇到爱情(至少是婚姻),遇到冷遇,遇到阳光普照般的政治投资,也有真正的赏识,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脑残(对,我说的就是要来偷看他洗澡的曹侯)基本上期待是越来越拉满;

而且重耳行事本身也是很具有戏剧性的,吃过太多的苦,身边还能聚齐那么多有才能的人跟着他一起流浪也足以说明他的个人魅力是非常高的,而且这种魅力从种种迹象判断,并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王霸之气”云云,更像是一种接地气的江湖气:因为他恩怨、赏罚都一清二楚,得势后的很多作为,就仿佛在回收前面公路历险中所遭遇的那些支线;

左传可爱之处就在于,处处无闲笔。

写他称霸之战“城濮之战”前,一路点题,”取五鹿”三个字出了当年被土人扔泥巴的仇;用刨祖坟激怒的办法破了曹军的龟缩,之后用“不用僖负羁”(曹国最赏识他的人)为由羞辱曹侯,报了当年被偷看洗澡的仇……然后对阵子玉,“退避三舍”格局拉满,再全军用命大破之,把当时真正有实力来给他称霸捣乱的楚国击败,从而彻底奠定了自己春秋“上两霸”的地位;

左传写战争,起码一半高光在楚国,不论它是输是赢;城濮这一场大战,战前战后各种细节铺垫满满。

从双方的最高领导人的‘施政’、用人:文公的知义(纳周襄王),知信(伐原三日之围),知礼(大蒐被庐)后用民,并爱才知任;而楚成王选择子玉被讥其“过三百乘不能入”;

再到阵前针锋相对但是又礼数周全的叫阵:一个请“君凭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一个回答“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

等到开战,斗智斗勇,什么先攻杂牌‘仆从军’侧翼,拉着树枝掀起尘土做疑军,三军用命,一战而霸。

于是乎,有了献楚俘于王,有了周襄王心悦诚服拜为侯伯;而此刻的重耳不像三年前那样自己去求“六隧”被拒的尴尬,反而会“三辞”而再“从命”:“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此处,周襄王也值得一赞,虽然逃亡在外,但是三年间这一拒一封,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保证了作为天子封赐盖章的权威性,所以齐桓晋文时期的春秋,周王室的尊严依然还在。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晋文公打服了楚国,不论是会盟,指导其他诸侯国事务(例如卫国继承人问题、分曹国地问题),强化军队抵御狄人等等,都是如同齐桓公一样,执行着霸者的职权;唯一可惜的是,城濮之战五年后,也就是他即位仅仅九年后,他就去世了——也就是说,短短四年时间,他就把晋惠公时期那个多少行事有点抽象的晋拉扯到了春秋诸国的顶点;我也在想,他究竟强在何处?

我个人理解是,晋文公的长处和风格,也许就和汉高祖一样吧?知人善用,好谋,能听,倜傥疏达,而且在漫长的流亡生涯中也具备了坚韧不拔的意志,这才能解释为什么谈到晋文公的时候,他身边那些灿若群星的臣下同样在左传里熠熠生辉,而且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坚定的跟随着他(狐偃、赵衰、魏犨、先轸、介之推,还有后来被他‘收服’的郤缺、寺人披……);也就是有这些人在,甚至在他死后的晋国,依然可以抽冷子给了秦国一场惨痛的教训,崤之战可以说是一战打断了秦国东向的底气,直接导致了秦国相当长一段时间只能把精力放在西扩方向,算是为晋国谋求了安稳;虽然从这一战所谓的“道义”或者更长历史周期的得失来看,就很难评价,可是作为霸主的身后的晋国,至少比起齐桓公要好得太多了——题外话,到目前为止,不被中原诸国看得太上的秦、楚,就其行事而言,其实大多数时间可谓相当的地道靠谱;秦穆公、楚成王即使在齐桓公和晋文公的对照下,依然不落下风,固一世之雄也。

僖公三十三年,也因为这一场决定天下走势的大战显得如此不平凡,左传又是一串精彩的故事描写。蹇叔哭师、周门超乘、弦高犒师、崤之战——与此相比,《春秋》的主角,鲁僖公短短一句“公薨于小寝”是如此的不起眼。

但是,作为三桓之乱的幸存者,作为一个夹在强者夹缝间的小国的国君,又始终在国内三桓势力中生存周旋,居然平平安安的度过了他三十三年的执政生涯,熬过了两位半“春秋五霸”,最后虽然不是寿终正寝,但是终究算是善终;更何况,这三十三年,印象里鲁国本土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遑论败绩),内乱,实在是太难了。

想到这里,鲁僖公真的只是一个印象里“普普通通”的平庸君主吗?

小心畏忌曰僖;质渊受谏曰僖;有罚而还曰僖;刚克曰僖;有过曰僖;慈惠爱亲曰僖;小心恭慎曰僖;乐闻善言曰僖;恭慎无过曰僖。

05 Jan 2025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