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谁都不能说是一个平凡的冬天。
拨开自家窗帘,楼下错错落落各种被积雪掩去了形状的物体,用某种近乎雕塑的肃静在冷冷的夜里安睡着——;恍如白象般的群山。雪之所以近于艺术,除了这无可阻拦的塑形能力,恐怕更重要的在于伴随的寒冷所能带来的那种沉静的魅力。
所谓自家,这个咀嚼在嘴里的词语,此刻被赋予的是一个崭新的意义,特别是今年终于第一次不能回家乡过年的情况下。就在上周,电话里,我曾提到一句,”我到家了……”,被人劈头问了一句:”你哪个家……”。问者或者并未意识到,这简单的一句,让我停在当场一阵晕眩,仿佛有人在遥远的电话彼端,平静的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继续握住听筒台起脸来,看看电话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猜不看。到底这里是那里?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不知何处去的人们,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挪威的森林》,全书末》
上海?杭州?湖南?甚或由此而来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无归属感?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上文提到的自家,就是置办不过半年多的可称为我人生起步的,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坐落在闹市高架一侧,曾被友人惊奇的说:”我以前开车经过高架,就想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住在这里来着……”的堪称奇妙的住所。我不无安慰的想到村上那间在作品中描述过,坐落在铁路交错的三角形地带的房子(《起士蛋糕形的我的贫穷》),那种让人憧憬的”连贫穷都觉得浪漫有味的日子”。
更加幸运的是,在这个难得遇到的雪夜,连来往的车辆也稀少了不少。对于已经习惯的我,更是觉察不出丝毫的喧闹了。
记得高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夜,在我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红彤彤的电炉在脚下静静的温暖着整个房间。我忽然神游在眼前的功课之外,开始自顾自的比较起,到底是夏天好?还是冬天好?——;在夏天怀念冬天,在冬天怀念夏天,本来是常人,也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惯有的思维。然而,我那常常会出茬打溜的记忆,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仍然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当时是死心塌地的认为,冬天好。
主要的原因是个足让人大跌眼镜的观念:夏天是一个更容易让人不平静的季节,那时年少的我往往会觉得,炎热的夏天里,会更容易让自己无法平静的欲望在翻腾——;不光是指看见满大街的清凉美女的那种欲望,而是更多更多的让人不安的,无法沉静下来的躁动。
我不喜欢这种不安和欲望。很多人说我太思前想后,更有说我像足了我父亲,事事瞻前顾后,务求十拿九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时会害怕骨子里的我,那个总是有着赌徒心态的自己,而且是赌品不好的那种。我会向我自己认为有着51%可能的那一侧全力掷出我自己所有的砝码,而当时替代理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句充斥脑海的”就算一败涂地了,那又怎么样?”。有人说,赌局不败的唯一方法就是”不赌”,可惜我知道,我太在意输赢,太介意结果,所以我往往很难抽身而出。
即使我有着做任何事前,都会想”如果这事彻底黄了,我能吃得消么?”之类的问题,可惜,从小读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书籍,导致虽然思考的时候会痛苦得不得了,可是费尽心力想出来的结果却往往殊途同归的归结于”这世上一切都是浮云,原本就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损失”——;结果不言而喻。
还是在中学时,曾经一起偷鸡摸狗的邻居小孩,在某次”行动”之后,瞠目结舌的赞叹:”你幸亏是你爸管得严,要不然你真是拐得场,你胆子真大……”,或者真是如此,其实和胆子无关,只是有时候太冲动而已,说是楞也不为过,仅仅只是不怕输而已,但是后怕起来,翻来覆去只是在脑子里构想诸如万一干的坏事让人逮住之类的后果,往往可以让自己几夜失眠。
所以,我打心眼里喜欢自己被严寒束缚在温暖的桌边,捧着热茶,乖乖的沉浸在书本里的冬天,这样的季节里,我能安逸的想想那些能够让自己内心平静或者觉得幸福的场景,例如,罗曼罗兰笔下那幼年时透过结满冰凌的窗户所看见的庭院一角;卡夫卡的《死者》里,那无声无息降落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扬扬的白雪;狄更斯的《圣诞故事集》中的红彤彤的火炉;甚至是,雨果《笑面人》当中那让人窒息的暴风雨之夜和不得不奔行在暴风雨中的行人。只有这样的时刻,我可以和自己安安静静的共饮一杯茶,回忆那些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场景和人事。
我喜欢冬夜——;哪怕明知这是叶公好龙般的喜爱,这种喜爱是建筑在当年由父母为我搭建的暖巢,而如今要靠自己去挣取的安乐窝的基础上的,我也很满足了。毕竟这个值得。
今年的冬夜,是那么的独特,她有着往年无法比较的雪。
我无意赞美今年的雪,它带来的灾难是那么深重——;更勿论是在家乡了。
然而,文字的魅力就在于,当你口中念到它时,从舌尖泛起的,便不单是那发声的颤动,伴之而来的还有那些萦绕不去的记忆和感情。
我不是没有吃过雪的苦头,记事以后最早的一次载入我记忆史册的一次发烧感冒,起因就是在我小学教室门前,那壕沟般的土坡前,扎扎实实吃了一记雪球。妙的是,这个雪球竟然如此精准的从我领脖子直接穿到了我的衣服里面,然后让我发烧得死去活来。包得像个粽子的我,调理了一周好不容易能够再去上学了,自己感觉里却依然是难受得不得了。更加奇妙的是,这场发烧彻底离我而去,居然是在我咬牙切齿,念叨着”那又怎么样”,扒去自己厚重的外套、围巾、手套打了另外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之后。正是这样的巧合,让我至今无法忘记。
另外一场雪,又要回到初中了,那年的雪是我记忆里看到的最大的一场——;显然无法与今年的相比,不过,可惜的是我终究无缘亲眼见一见这一辈子也无法见一次的场景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我没赶上54年那场,没赶上今年这场,我也不想奢望下一次了。穿着及膝套鞋的我,一脚踩下去的瞬间,雪就刷刷的灌了进来,那时,前方就是被压折了的松树枝桠。那次的雪很大,记忆力仅此而已,并没有激烈雪仗的清晰记忆,在那个年龄,明明不过是小屁孩,却似乎都有这点不屑去大规模有组织的玩雪,朦朦胧胧的只有这样的印象。
对了,还有97年的那一场——;现在细数这些记忆的腔调,对我真是不大应该,似乎过于沧桑或者装沧桑了,不过,那些记忆所泛起的微黄,让我不由自主而已——;作为少数不幸运者之一,笨手笨脚的我好不容易手忙脚乱的应付完了劳动课的补考,倒数第二个把那个该死的收音机折腾出声音,然后如释重负的奔向已经如火如荼的战场。一拨人在楼上走廊居高临下,另一拨人在地坪里奋勇攻坚。我早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轰炸者,还是被轰炸者,脑子里却鲜明的映出了当时那个简单得一塌糊涂的收音机塑料外壳的样子。可是谁想到,我又曾经手忙脚乱却最终让自己都叹服的手工捣鼓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收音机数控和显示板子用作毕业设计的一部分;我又曾经”志得意满”的吹嘘自己手工焊接200多管脚芯片的历史战绩;而到了现在也算是混这行当呢?停下来想想,自己都觉得讽刺。
当然,我无法忘记的还有那相对较近的一场——;那是我毕业并且终于开始工作的那一年。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我想起那一年,仿佛就像想起了很多年的事情一样。
雪开始于圣诞,那一夜当我们俩走出影院时,我觉得那么美好。《功夫》仍然是我认为近三年最出色的电影之一;而刚过凌晨时,夜空开始飘扬的星星点点的雪花,更让我几乎醉了——;我认为这是上天的祝福。第二天,我奔到了绍兴,干活之余和同学来到了雪后静寂的沈园。小桥流水,碧水回廊,除了寥寥游人的低语,就只有细不可闻的潺潺化雪声。四美并,二难具。同学故作调侃的说:”可惜陪着你的居然是我,哈哈”,我回以一笑,这有什么关系呢?第四天,回到杭州,发现停在影院门口的自行车不见了,这是用了5年的车,我觉得有些沮丧,可惜,这个坏消息只不过是那动荡一年的开始罢了。
一切都是那样剧烈的变动着,我不胜惶恐,却又更加剧烈的扰动着它,我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迷茫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所在、所为、所向。然而,在那一场雪里,在偌大的母校里面,全是触目可及几乎未曾碰触过的雪地,几个老友渲泄一般的在雪地里撒欢打滚,我们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烦恼,甚至最亲近的朋友或者都未曾得知,但就在这一刻,在家乡,在母校,如同《安柏志》中那唯一的本源之地安柏,如同《看不见的城市》当中那万源归一的威尼斯,似乎每个人在这皑皑的雪地里,才能感觉到自己抛开那些可以被遮蔽的东西,踏踏实实的踩在大地上,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我喜欢雪夜——;雪夜能够写点东西,可以让自己平静,可以让自己安静。
第一次看到父亲写的文章,是他在我读中学时翻出来的他从前的作文本,当中一篇题为《雪》的文章是他颇得意的记忆。雪给他的记忆,就是让窗台透亮的晨光;就是他不需要奶奶的呵斥就会自觉自愿尽速起床,然后一哧溜的冲入到漫天雪地里和同伴尽情玩耍。意蕴尽在言外,让我留下最温馨记忆的却是他提到的”平日里妈妈的呵斥”,不知道如果父亲现在再拿出文章重读,会不会也有如此的感受?
很久没打电话,明天一定和爷爷奶奶联系联系。
——; 明月光,为何未照地堂,孩儿在公司很忙,不需喝汤……(《Shall we ta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