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英雄志?——侠者卢云

卢云热泪盈眶,蓦地双腿一软,竟已跪倒下来,好似要向琦小姐叩首一般。琦小姐轻轻地道:“卢大人,你不必向谁来致谢。旁人不知也就罢了,然则你我心知肚明……十年前你舍下了状元顶戴、大好前程,不惜以一命换一命,救下这无人闻问的小孤儿……”她拿起来那男童的手,合掌敬拜:“卢云,放眼天下英雄,独你一人担得起‘大侠’二字。”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后的旅程结束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卢大侠泪水盈眶,他抱紧了怀中的阿秀,滚落了两行热泪。
—— 卷二十 保卫京城, 第八章 天机

《英雄志》文到末期,一生坎坎坷坷,却依然棱角铮铮的卢云,在琦小姐轻轻的一句话面前,禁不住泪水盈眶。

仿佛他一生的委屈,那瀑底十年的孤独苦楚,尽在这一句当中宣泄出来。观者动心。

《英雄志》当中的武英、正统两朝,风起云涌。那些英雄、奸雄、枭雄层出不穷,身为柳门四少“观海云远”的卢云,却看起来是活得最憋屈的一个。

他没有杨肃观那‘风流司郎中’的倜傥,以及弑父弑师到最后隐身幕后权倾天下的‘修罗王’的深沉心机——杨大学士依然可以朗吟“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为着所谓的佛国理想而建立铁腕和高度集权的政权。就算有人不服,他也可以淡淡的应之:“为国为民,牺牲小我。”;

他没有秦仲海那种“爷爷生在天地间!”的狂放,和只愿“此生不再跪人”的骄傲,秦仲海狂嫖滥赌,不拘小节,到了末了却是天下饥民眼中可以推翻统治、创建平等的领袖;

他没有伍定远那样的笃定,性格使然,无论他是铁血伍捕头,抑或是‘一代真龙’伍都督,他都只会牢牢的恪守住自己的本分,用一种仿佛是愚信的态度去完成自己的职责——无论是抛却性命去讨回苦主的血债,还是率军来面对灾民拱卫京城。他都是尽忠尽职,不越于矩;

虽然手段狠辣,但是倘若要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杨肃观的理念,未尝不是以修罗之道抵达他心中的‘侠’境;倘若按照把‘侠’作为任侠轻狂、以武犯禁来理解,天下无人比‘怒王’秦仲海更为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的人;就连伍定远,虽然低调沉默,但是身为一代真龙的他,就这样的作为天下的支柱,支撑着怒涛之中的正统朝廷,于国于民,不可谓功劳不大,难道也当不得一个侠字?

为什么只有卢云当得起?虽然后来他的一身武艺不在其余三子之下,但是他跌跌撞撞的一生,既没有位极人臣,也没有名震天下(甚至归来后人们都已经忘记了他),在已经发生的几场大动荡里,基本上都是一个轻度的参与者和旁观者的身份——为什么只有他,得到了神机妙算的‘义勇人’首领的一句‘大侠’之赞呢?

因为只有他,还牢牢的守着根本,守着心中的‘仁’。

他有着死硬的脾气,同时又是一个极度理想主义的书呆子:

卢云看着污秽肮脏的牢房,耳听一众官差的讥笑,霎时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告诉你们这群无知之辈吧!我辈读书之人,只求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生平全此四事,虽死无憾!”他虽已奄奄一息,但此刻说话仍是掷地有声,神色间更流露出一股激愤之意。

—— 第二卷 乱世文章 第二章 为天地立心

虽然理想高远,但是他丝毫不知变通的古板性格,却注定了他不可能会有多大的成就,于是跌跌撞撞才勉强能够排入柳门四少,结果又在大乱之中,毅然决然的抛弃了所得的一切,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似他那般大的理想和抱负,缺乏了杨肃观那样的心机和手段,缺乏了秦仲海那样的豁达和果断,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书生卢云在这个意义上注定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他却始终能够守住他苦苦追求的‘正道’和‘仁’,他的良心告诉他,不能够承认未犯下的罪行、不能屈膝求富贵、不能看着兄弟死去、不能任由孤儿惨死。为了这些,他抛弃了仕途、抛弃了爱人,换来的是坎坷苦难。

所以,胡媚儿会痛骂他:

“你以为我在胡言么?卢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两个姘头,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

—— 第十八卷 吾国吾民 第六章 壮士十年归

所以,他的一生至爱顾倩兮才会一针见血的说出,卢云的‘正道’在于:‘你’和‘他’。

二人为‘仁’,也只有卢云,从始至终都秉持了自己的‘仁道’,对与自己相处的人都从未背弃,只有和这样的人相交,也许你才不会担心有一天被‘牺牲’了之后,还要被告知:“为国为民,牺牲小我”或者“为了怒苍山这么多兄弟,难道就不能牺牲一个婴儿么?”。

卢云对这些的回答都是坚决的‘不’。

秦仲海是叛匪,他也不能眼见着他被杀;柳神秀不过是初生的婴儿,但是和所谓的数以万记的怒苍人比来,也绝不是能够做个加减比较了事。成大事者看来,这就是妇人之仁,但是在卢云看来,所谓的‘天之正道’,就绝对不是可以按照马基雅维利的唯目的论的手段可以追求而得的。

正道必来之于仁道。二人之爱,谓之‘仁’。从二人之爱,以‘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由己而人,最终能够推至天下,终达正道。比起杨肃观的高压统治的佛国理想,比起秦仲海火烧大地的无政府主义,比起伍定远的勉力支撑,卢云的理想的社会无疑是最最遥不可及的,但是倘若没有这样的理想,那么,接近理想的社会则根本就没有出现的可能;而没有卢云这样的人存在,这样的理想也就不可能存在下去。

这就是儒生卢云心里的真正的‘道’。

当你把‘仁’、‘义’拿到心里做起了加减法,算起了得和失,那么,‘侠’早已远去了。杨肃观以恶制恶,用杀戮和铁幕来试图大治,早已入魔;秦仲海砍向了卢云那一刀,放弃了心中的侠;伍定远默认和隐忍了杨肃观的行为,则距离‘侠’远矣;

唯独这个壮士十年归的卢云,却依然和十年前的一样,无论身份是书生、囚徒、参军、状元、浪客,心中的道始终未曾偏离半分。所以为什么唯独只有他能当的起这个侠字?

所谓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
——《史记·游侠列传》

这就是关于侠的最早的定义。其实,结论来的非常简单,《英雄志》里的天下英雄,有谁自始至终的做到了这些?

只有他,卢云而已。

04 Mar 2009 , 写于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