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逝水》

沈从文先生这一辈子,做过他学生的人应当是不少的,就连江青,视情形不同,也间或自承是做过沈从文的’学生’的;但是,毫无疑问,从各个意义上都无愧于’沈从文门生’的,恐怕也只有汪曾祺先生了。

说句无营养的话,这样一对师生,真是天造地设;倘若把沈从文的《水云》和汪曾祺的《逝水》并读,两位都如此笃定的自我鉴定,作为创作者的一生,他们是无时无刻不与’水’相应和的;用作品细节对照,他们对于自己的幼年生活的环境、乡俗、一草一木,一店一铺的那种数十年后历历在目的神奇记忆和艺术化再现的能力,于他们自己,似乎只是一种天生的爱好和观察力,在我看来,这就是属于其实都是自诩’勤勉派’创作者的沈、汪二位先生的天才所在,对这一点,汪曾祺自己也免不了带上一笔’和我的老师沈从文一样’云云,实在让人艳羡。

如果说沈从文的创作中时不时还可以看到有点追求’奇变’的锐气,甚至是大胆和激进(例如,当年的《七色魇》,《清乡所见》,或者《黔小景》这样的作品),他笔下的所谓乡土风情,并不意味这田园风味,而是参杂了湘西特有神秘的一种更为让人心悸的新鲜感——这些作品,或者是笔法独特,或者是故事悚然,或者是结构技巧登峰造极,作为’文体作家’的沈从文,追求艺术上的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而且,借着他本人的才华,无疑也是成功的。而汪老,如果说年轻时对文体追求也多有尝新,例如《复仇》这类看起来有点太不’汪曾祺’的作品,到了后期,真是举重若轻,一贯的醇厚宜人,便是做了所谓的’文体变换’,也是和自己一贯风格并不违背的情况下的巧妙取舍、布局。例如,他重点写过的《大淖记事》,他的变,表现在小说里,是对写’人事’与写’大淖’的重心的侧重安排,但是这种变化,并不多明显的体现在行文本身之上;打个或者并不恰当的比喻,同样是针对对手的变化,沈先生的方法如同是用起了小无相功的鸠摩智,天花乱坠,信手拈来,而汪先生则是只顾舞起全套的降龙十八掌,见招拆招(当然,这里用鸠摩智比喻沈从文并没有丝毫暗贬之意,只是单单觉得情形有些类似罢了…)。

但是放到散文上,他们的区别却似乎更小一些,除了沈先生年轻时的散文里,抒情的成分更直接,他们看待事物都如此可贵的有一种对事物、生命、美最诚恳的热爱,有一种放低自己的平等眼光,有一颗到老到死都未曾少减的’赤子之心’,读逝水不止一次的让我恍惚想到《从文自传》,而在汪曾祺的文里,起势平和,收势恬淡,中间也几乎很少起高调,写警句,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篇文章下来,偏偏唇齿留香,甚至会慢慢的泛上一丝久久不散的甘甜回味,这种功力,现在已经绝迹了吧?当中蕴含的,并不仅仅是笔力,更是一种看破的透彻。

而且许多结构架势上的讲究和安排,看似毫不出奇,但是无意中细细一想,却真是别有妙处:以’扇子崖下’为例,信笔写来,提到了扇子崖下的无极庙,他写景,写庙,写塑像,写卖汽水人,直写到自己逛完回宾馆,到了最后,忽然一段:回来翻翻资料,无极庙的来历原来是这样:一九二五年张宗昌督鲁时,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封其夫人为”无极真人”,并在竹林寺旧址建无极庙,不禁失笑。一个镇守使竟然”封”自己的老婆为”真人”,亦是怪事。这种事大概只有张宗昌的部下才干得出来。

妙在何处,我到现在也说不真切,就是觉得这么信手一摆,就平白的给本来清淡的短小散文添加了些许园林布局的曲折之感——何出此言?但想想我自己如果写同样的情形,我必然会上来就把这段查到的资料放在文前初提无极庙的地方,虽然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是细细咀嚼这两种摆法,自觉得高下立现。

他的眼里看到的东西,往往有那么些独特的意味,《随遇而安》里,提到作为右派改造的自己,却笔锋一转,认认真真写起了工作细节,却并不不带分毫感情倾向的议论,只是平淡如水的写,写如何给果园防虫防冻,写自己和土豆打交道的种种细节,末了一句调侃,’像我这样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人,全国盖无第二个人’,不用再做什么主观的介绍和描述,何谓随遇而安,读者自知,但是一贯平淡的他,在这文章的末尾,却依然淡淡一句并不声嘶力竭的控诉,可谓振聋发聩:

但是,要恢复对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轻信,恢复年轻时的天真的热情,恐怕是很难了。他们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对现实多多少少是疏离的。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

06 Aug 2012 , 写于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