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昨日街角吹散的繁花,像大陆隐忍着海浪的冲刷。哪怕鱼们都浑然不觉,但这座城市的光影,因你不在,已经悄悄变化。
我原本是没有什么资格来写关于岳父的纪念文章的,毕竟在他六十三岁的人生里,我和他相识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六年(当然,彼时谁也不曾想到),何况并不善于嘘寒问暖的我,和平时一贯少言的他,交流更不算多,先前几年的所有话语加起来恐怕还不如这近一年来在医院探视时多。
可是,就算是这如管中窥豹的印象,虽然失之全面,但星星点点汇流成河,依然在我心里自成沟渠,不把它们诉诸笔端,总觉得似乎欠着些什么。
岳父出生于解放前一年,家庭背景似乎是纯正的工农,换言之,虽然在其后历次的运动中可保安全,不过自然也没有富贵的记忆和排场底蕴。他阔脸庞,大眼睛,五官明朗,常年留着很短的平头,即便是去世时也依然是乌黑硬直,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精神;略显粗壮的身材和讷言敏行的作风,往往初次见面就可以很快得到他习惯劳作的印象,事实也是如此,技校毕业后一直兢兢业业的工作到退休为止,直到两年前,他所过的,正是一个普通、平凡却不失安逸的典型的杭州退休工人的生活。
其实岳父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不善言词,准确的说,他不善长的也许只是那些老到圆滑的人际交道上的场面话。可是只要聊到他愿意说的话题,他的洋洋洒洒,他的口若悬河,照样可以把听众牢牢吸引。虽然这被岳母多次批评为’说大书’,可有时的确有说书的风度。
就是在病床前听书的过程里,在他精神尚好的时候,我听到的是他谈起年轻时跟着浩浩荡荡的串联大军南上北下的’浪漫’征程,那些他记忆里头的闷罐子车,那些可以随兴撞入,打着白条就可以蹭吃喝的招待所,更忘不了他提起到一不小心因为误触风俗而险些被拉郎配的朋友的糗事时的开怀;
他也时不时的会把他记忆里关于女儿的往事经过加工之后拿出来分享,包括她幼时的调皮,爷爷对她的宠爱,包括言语间半开玩笑地盛赞自己外孙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之余,顺便打压讽刺讽刺我老婆的臭美;
就连壮年时因为单位领导故意刁难少发补助而导致他撕破脸皮,一反平日一团和气的形象大打出手的记忆,也在病榻聊天间和我聊起——事情不大,但是这些在数十年漫漫长河里算不上多么醒目的浪花,却在接近他生命终点的日子里醒目的被他在有限的机会里和晚辈分享,必然有让他自己触动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在他与人方便,待人和气的一生里有那么些许的异色吧?在我所见的家庭生活里,他始终是以一种包容忍让的心态和脾气略微有些急躁的岳母相处,而即使是和外人的交往里,他所秉持的也一直是一种淳朴的先人后己、曲则全、枉则直的态度;
岳父在没查出病情的时候,几乎从未闲下,他会抓住一切机会利用步行、公交穿梭在这座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的每个他熟悉的角落,或者是为了重温那些记忆,或者是为了感受那些崭新的变化;他几乎就是这座城市活生生的地图,他知道每条街道的每个转折,他知道每条公交线路的站点、换乘,他知道每个稍有历史的店铺的兴衰变迁,甚至,杭州未来十年的城建规划都在他的脑海里了如指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但是却发自内心的和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直至死于斯的城市血脉相连。
可是,平凡自得的生活在他查出患病之后,迥然两样了,他渐渐的不再有体力出门遛弯,每周每月的朋友的聚会饮茶成了奢望,就连每次例行检查出门回家的上下楼梯都成了让他痛苦的考验,他的生活圈子从杭州缩小到了家和医院之间的固定范围,而到了最后的日子里,他已经彻底无法离开病床,就连每一次翻身都撕心裂肺,甚至痛苦得以手捶床,为他的痛苦感到同情的同时,更让我心酸的是,他曾经念念不忘的想去台湾一行的愿望,还有曾经自己偷偷从新华书店买回一本厚厚的全国旅游指南而被我老婆打趣的时候夸下要慢慢游历的海口,这些看似简单的许愿,等到了他第二次被发现转移的时候,都几乎已经被宣告不再会有实现的一天了;
面对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岳父的精神力却以远高出他体力的姿态宣告着生命的尊严,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去医院看诊,经过活检确诊之后,他依然勉强安慰伤心的岳母的那种笨拙的乐观姿态;用他一辈子习惯的忍耐和病痛、放化疗的不适抗争的同时,依然故作轻松的和医生护士病友玩笑逗乐的表情;在其他人都忍不住在他面前抑制不住伤心的时候,一次次的念念说:”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还要看着我们家外孙读大学的。”的那种坚定;在被宣告癌细胞转移时,看着瘪嘴痛哭的女儿,反而艰难的安慰,’不要哭,不要哭,爸爸不会死的,爸爸扛得牢的’那种对子女的心痛;就算是在去世前一周不到,因为频繁需要调换床单,面对有些不耐烦的护工,他也在痛苦的表情中,艰难的挤出一个表示歉意的笑脸,伸出大拇指表示感谢——是的,也许这是明知别人看的懂,看得透的一种姿态,但是在徘徊在生死边线的时刻,摆出姿态的勇气和胸怀,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命运像海浪一样,把人们不断的带走,但是,人却因为战胜命运而伟大,或至少抗争过命运而崇高。
可惜,奇迹终归是奇迹,不会如此慷慨的赐予多数的人;就算坚强如岳父,在这种从痛苦走向更深痛苦的过程中,也会有过短暂的情绪失控,失声痛哭的瞬间,但是这种爆发,反而让我为他所肩负的、所抗争的、所坚持的东西感到震撼;癌症之所以会成为如此可怕的存在,归根到底在于这种从一开始就让人陷入无可奈何的绝望,并且在过程中一步步让病人、让整个家庭都毫无办法的走向最终结局的无奈。
在长约一年多的过程中,我老婆一次次最多提起的就是’如果’。如果岳父当年不抽烟;如果岳父的病情在初次体检发现疑点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并且迅速处理;如果在化疗过程中,能够更加小心,不碰上那次发烧;如果更谨慎的选择放疗方案;如果在二次化疗的过程中,更果断的使用抗生素消炎;如果……也许结局会有些许的不同,哪怕只是概率性的微光,哪怕明知道这些如果只是在痛彻心扉之后对自己一种赎罪般的指责和自虐,也依然忍不住回想,因为这些的代价实在太惨痛,沉重,而且如同地震天灾一般的无情。岳父乃至这个家庭的挣扎,仿佛像海面上的浪花一样,终于寂灭如泡沫,终于化作遗像前的袅袅青烟,当看着仪器的曲线骤停,当看到工作人员熟练的给已经不再有灵魂存在的岳父躯体擦洗更衣,我分明可以感到这个房间,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的重量,因为这个灵魂的离去悄然改变,虽然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泪水依然夺眶而出。
人生没有如果,只应当有对每一个当下的珍惜和重视,而生命之外的事物的重量,往往被我们高估。
接下来:送殡仪馆,选择仪式、骨灰盒规格,摆设灵堂,报备花圈,守夜,准备礼品,追悼会,撰写悼词,火化,归家,跨火盆,爬楼梯,吃糖,豆腐饭。在医院嚎哭的亲友,在仪式过后,似乎很快的切换回了日常生活的模式,各种各样的琐事渐渐如同涨回的潮水涌向身遭。
归家路上,捧着岳父遗像的老婆轻声嘟囔道:’爸爸,我们回家了,今天这些啰嗦的花头,你看着都笑坏了吧?我们回家了..’
在岳父去世前第五天,杭州正是春意鼎盛,就在医院门前的路上,一束束雪白、密集的樱花在阳光下肆意的怒放,煦暖春风吹过,星星片片如雪般翻飞,仿佛是生命的喜悦;在他去世前第三天,凌晨忽然刮起了一阵摧枯拉朽的狂风,温度降到了让人瑟缩的程度,等到阳光再次露脸,满街的花儿已经杳无踪迹,就连藏在街角的一枝也未能幸免,让我一时以为前几日的所见尽是幻觉。
在岳父去世的第二天,我前往医院办理相关手续,阳光依然和煦,花树依然寂寞,路上车水马龙丝毫未变,虽然少了一个心心念念这座城市每个微小变化的有心人,但是这座城市、行走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们似乎(当然)并不知情,这个客观得近于冷酷的世界,自顾自的运转着,但是我知道,至少对于我们,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改变。
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