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还是在外婆临终前见到了她一面。
刚过春节的时候,就听说了外婆因为脚疼而住院的消息。只不过,由脚疼查到脊椎,进而发现肺部癌变,情况急转直下终于到不治,最后几周在家里安静等待死亡;这个过程的迅速,到底是家里都没有预计到的。毕竟按照小舅舅的说法,几个月的时间还是可以有的。
一贯拖拖拉拉的我,却忽然在去北京开会的前一周,自己下了决心,利用开会的时机回去看一趟她。这个‘顺便’当然是相当勉强的‘顺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无法接受按照爸妈体谅我而提出的,等到接到外婆的噩耗,再赶回去奔丧的建议。
周五晚上到家,周六上午就去了财政局大院,院子依然是样子大变的在各种修葺,我提醒自己,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踏进这座曾经无数次来过的院子了,心情既唏嘘,连观察却反而也不那么用心了。外婆静静躺在卧室的大床上,雪白的被子包裹下,瘦弱的她几乎像是被淹没在一片云朵里。软而白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而面色也显出了透明一样的白皙。据说她整天还是会觉得全身胀痛,但是,并没有唉声叹气,或者,就连唉声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小心翼翼的握住她几乎只有一层皮的手,她眼睛睁开都显得费力,此刻就算睁开,也只是勉强一条小缝罢了。但是,还是那么的清醒:她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回来啦,你爱人呢?也回来了?’
我陪着我妈和姨妈在旁边做着无用的安慰和寒暄之后,外婆忽然又积攒起那点有限的力气,努力的喊着保姆,大家拥到床前,附身倾听才听懂了她的话:’你给他们烧饭吃啊,来了总要吃了再走的咯‘,我们哭笑不得的让她安心休息,别操这种心,妈妈更是说,外婆就是太清醒,一辈子就没糊涂过,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也不例外。
而这段话,也就是今生我最后和外婆的对话。
对外婆的记忆,其实往前只能追溯到小学,毕竟因为更小时候,我更多是在爷爷奶奶家厮混,唯独到了读小学,在外婆家里吃了5年的午饭,对她的印象才慢慢细节起来。可即使这样。也谈不上多么清晰,从二十多年前起,外婆的形象似乎在我脑海里固化下来,哪怕直到她去世的现在,细微的变化对我来说也是因其缓慢而几乎无意识。
而外婆的一生,从我真正懂事开始,其实也只不过是她人生的剩下的大概1/3罢了,我也只是在最近几年才零零碎碎听到了关于她早年的大概经历——包括很震惊的知道,我的两个姨妈,一个是她在乡下第一任丈夫的遗腹子,一个是她第二任失败婚姻离婚后带出来的女儿,而她第三次结婚是和比她年轻差不多七八岁的我外公(彼时外公并没有结过婚,而且高高瘦瘦,正是前途大好的青年干部);光从这经历,我就真的相信妈妈以前一直和我说的,外婆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但是,在我和外婆相处的时光里,外婆的棱角早已圆滑;只记得和脾气比较火爆的外公比起来,她温和、大度从来不拘小节,这点大气的特质,多多少少也继承给了几个子女,就连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幸运的拥有些许。
等我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中午,接到妈妈哭着打来的电话,我立马就在此赶回了岳阳。
距离上次参与老家的白事,已经22年了,那一年我高二,参加的就是外公的葬礼。这次匆匆两天,一半时间我不得不在家里照看小拉(因为实在头痛如何安排天天,只好老婆留守杭州),另外一多半则是在灵堂(就在姨妈家楼下的操场,对街就是汴河街和瞻岳门)外头’放牧‘小拉,剩下的下葬前那个夜里,则把小拉拜托给了小姑,自己整整的守了清醒的一个通宵。
和白天人来人往,麻将喧天(还有无数多年未见或者是每年过年才可能见到的人热情的和忐忑的我打着招呼寒暄)比起来,那个夜里,只有我们几个孙辈(年纪大的大都被劝去休息了,毕竟明早还要下葬的事情要早起)和外婆几个从小多有照顾的侄女,另外舅舅舅妈们也是后来加入;反而安静的很,虽然没有白天那种’喜丧‘热闹,但是反而觉得可以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陪陪外婆最后一程,聊一聊和外婆的往事,直到更晚一些,两桌牌局开始。
也是从午夜开始,岳阳的街头忽然起了大雾,抬眼望去,就连近在咫尺的街灯也只能看到昏黄的轮廓;我因为不打牌,趁着去对面汴河街顶着两点钟的大雾走了一遭。雾气润湿了石板路,未熄的招牌和灯笼在朦胧的雾气、夜里的寒气里却显出了诡异的美:柳枝畔的大红灯笼垂下飘舞,红的愈红,绿的更绿;夜里紧闭的瞻岳门,静静的站在雾气里,从城墙背面打过来的探照灯光,被墙角划破,在雾里分作如同徽章装饰图案一样规整的辐射光柱;走进广场,四望都不见边际,唯独听到从对端传来的疑似精神不正常的流浪汉鬼哭狼嚎的喊叫。我却一点害怕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车队浩浩荡荡的绕行解放路外婆生前工作过的银行,然后一路向殡仪馆开去。告别、火化、上山。看到了舅舅姨妈妈妈们的痛哭不舍;中午大家吃饭再聊,也更加体会到了,老人不在,家族分崩的必然;这些在小时候就一直被认为是’一家人‘的亲戚们,过了今年,以后到底还能见上几次也未可知了,多少有些唏嘘,而说着这话的舅舅也红了眼睛——可是就在次日, 几位长辈因为一点外婆没有交代清楚的身后账目而多少互相有了点不满,坦率说我对几位长辈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可是就连这样的情况,也没法做到皆大欢喜,不免有些唏嘘。
这次(两次)来返岳阳,用遍了高铁、直飞的方式,交通的确日渐方便;可是,回去的契机是外婆去世,而同学朋友现在留在岳阳的寥寥无几,更是没有约到任何的碰头;唯独几乎一周多时间和小拉朝夕相处,尤其难得,也只有看到孩子的笑脸,才会觉得生生不息,希望轮回。
因为相处时间的关系,外婆和我其实算不上特别的亲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老是记得自己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外婆忽然心血来潮给我送一杯热牛奶的情景;在阳光下的小学教学楼下、大门内的空地里,我正在做着操,有点意外的发现外婆拿着杯子隔着东方红小学的铁门笑眯眯的看着我,于是等到一做完操,我就欢喜鼓舞的奔向她,更加意外的是,她送来的还不是水,而是当时还不那么普及的热鲜牛奶(至于为什么,我早已记不清楚)——当我正要喝时,外婆笑吟吟的让我分点给一旁的陌生小姑娘,说丫头已经馋兮兮的在旁边觊觎好久了——她的笑容,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到今天,小学早已被推平变成了大商场,老的财政局院子也不知做了什么用途,外婆已经仙去,而我也已经开始两鬓微霜。但是我始终记得那时的天气,就和四月的杭州、岳阳一样,永远舒适,不冷不热。
四月的天气,当然要靠路边的花来点染。回到杭州,路边依然有白的樱花,红的桃花,但是开得最绚烂的,让人忍不住停步的,还是怒放的玉兰花;玉兰也是外婆的名字,小时候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太老派了,可是现在我觉得很美。
回到杭州好几天了,也只有在那一天步入地铁站之前,抬头看到了满树的玉兰花,假想应当早就了无牵挂的外婆,她如果真的能意识到再也看不到这些春天的花枝,恐怕多少也会有点遗憾的时候,眼泪不争气的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