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录页-异乡异客

夜空的星星在海一样湛蓝的底色上,促狭的眨着眼。

一阵阵湿热的夜风也在扎营地旁吹拂,虽然说不上凉爽,但是至少可以让人稍微舒口气。

可是,楚白珩现在感觉不好,很不好。

首先,和家乡爽朗的海风比起来,他始终喜欢不了这种闷热的丛林里的风,它席卷而来的时候,仿佛带来了隐藏在层层密林里一切为人所知或未知的秘密,而且不容你用任何工具(比如航海的帆船)来逃离和隔绝;

其次,他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哪怕是像小瑞德这样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孩子——瘦小、黝黑、总是怯生生的眼睛望着团队里的其他人,而假如不是弗笛卡城镇里莫名其妙的那一场架(明斯克的棍棒挥舞得真漂亮,楚白珩忍不住咋舌),来自海上的精灵从来就不敢想象现在奴隶买卖这种肮脏的勾当还在尼米亚以及海尔德堡如此盛行。

最后,他讨厌因为这件风波带来的目前多少有些诡异的气氛,哪怕就像茜拉劝慰明斯克时所说的“争吵和异见往往是一个团队真正的润滑剂和嗅盐”,个性使然,学者就是不喜欢这么冲的气味。这一点,明斯克也意外地一致:“我生气了,是的,我生气了!”,两天前那场出乎意料的争论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是的,我们玛格·莫精灵当然懂得贸易的重要,我们更加懂得尊重每一个来之不易的金币——但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易的……”楚白珩记得自己是这样陈述的,事实上,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但是,我必须提醒大家。”没当茜拉开始眯起她那好看的棕色眼睛,虽然大多数男人都会心头微颤,但是她的队友却有着更深刻的原因:一般来说,接下来她的话,往往兼有岩石般不可动摇的事实,以及冰雪般冷冽的残酷真相。大多数人其实是不爱听的。

“我们至少要花上三天的时间,深入我们根本就不了解的塔诺斯山脉。那里可不是尼米亚贵族们附庸风雅的所谓登山胜地或者野营区,那里是真正的未开化山地;而且别忘了,我们在这件事上耽误的越久,就越有可能和弗笛卡镇上的奴隶贩子们结下死仇。虽然,都是做的‘贸易’,但是他们的团队建设和一般的商队,那可是大不一样……和他们结下梁子?这和我们去集市上半开玩笑的薅一薅商人的货品可不是一回事情。”

“那你说该怎么办?——把瑞得扔在镇上?让他被那些家伙抓回去打断腿,再塞上个乞讨用的铁盆放在酒馆门口?——嘴里最好还塞上一把口琴能吹个小调?”矮人紫企鹅喘着粗气,连胡须都根根发抖。

”断了腿为什么要拿铁盆?——拿了铁盆怎么拿拐杖?——瑞德!你会吹口琴?真棒!下次吹给我听听!”另一位圣武士拉斯特放下扭来扭去始终调整不好的胸盔,忽然来了劲。

“……”

“商人?俗气。贩奴?该死!”就连平时一直话不多的花臂三爷,也低低地冒出了一句。

“别吓坏了小孩子。”萊莎琳眉头皱起来,把有点忐忑的瑞德拉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坐好,而已经和小孩子混熟了的猎犬欧拉,摇摇尾巴也跟了过去。它的主人却远远的坐在窗边,仿佛窗边那条热浪蒸腾的街景比起队友们的争论更有趣一百倍。

学者偷偷瞟了一眼茜拉,似乎也犹豫了。“……嗯,时间是个问题,哈特穆特·高石的邀约还等着我们回应……”

明斯克皱皱眉头。

被人骗来/抓住,限制自由,塞给你工具或者武器,做为他人的私产来交换、展出,这些零碎的概念和字眼,对他来说可不是单纯的纸上的‘字眼’或’工具‘而已。该死,可是现在他管理的是一个不小的团队,他有他的犹豫。他既没有年老到可以忘记那些曾经拷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疼痛感,也没有年轻到能够掀开桌子就推着同伴们执行冲锋。他扫视了了一圈队友,目光最后落在了床边的猎人身上:“剑之咏歌,你怎么看?”

大家一下子沉寂下来,意识到这个问题并非随意点名。

和瑞德同样种族出身(尽管这不意味着他们的部族在某种意义上有什么关联,毕竟从更遥远的塞玛克什迁移到尽管如同迷宫一样的塔诺斯山脉,对于瑞德所属的部族,究其历史,恐怕也不啻于一场跨越星空的奥德赛),甚至他们同样略显黝黑的皮肤和那种时不时流露出的那点野性都有神似的地方,明斯克这么问,当然有他的原因。猎人抬起了头,仿佛星光一样的眼眸盯着不安的瑞德说道:“作为林地人,不管你多么年轻,就不该在山脉里迷路,更不应该甚至被外来的人骗到了镇上;就我个人来说,如果你甚至没有独自返回的能力,那就呆在这该死的地方当你的奴隶就好了——但是,作为团队的一员,我无意增加麻烦和纷争。明斯克,我这一票交给你决定——欧拉,走!”

抛下冷冰冰的话语,猎人带着蹦蹦跳跳不情不愿的猎犬摔门而出。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被话语吓住的瑞德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明斯克再次皱皱眉头,叹了口气:“好吧,与其停下来讨论和以后后悔——伙计们,那我们就去爬爬山吧!”

所以,两天后,六芒星就这样驻扎在了这荒凉的山脉里,楚白珩就这样在嗡嗡的蚊虫声以及挥之不去的凝滞的大汗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这可不是爬爬山的问题……”,队伍的低气压让每个人都多少有些不适,而瑞德就更加不用说了,一路上,能躲开剑之咏歌多远就躲多远,哪怕他总是偷偷憧憬的看着猎人用呼哨如臂使指的指挥着忙碌的欧拉跑前跑后。

楚白珩羡慕的看了看队伍里几个身披重甲的家伙,疲惫不堪的他们横七竖八的早已睡的呼噜大作(哪怕再强壮,背着皮甲重盾来爬塔诺斯山脉,那也是太疯狂的事情),明斯克身边躺着瑞德,小鬼头离家越近,反而越来越自如放松,睡相也如此的自然,这也是林地人的天赋吧——剑之咏歌呢?白天仿佛不知疲倦的在林中穿行、侦测,到了晚上,又神奇的隐蔽在连队友都拿不准的地方休息,这让人头疼的沉甸甸的湿热森林,在这个猎人眼里却仿佛回家一样——何况他真正的家乡,恐怕比起尼米亚南疆又不知道要湿热多少倍了)

“唉,等跑完这一趟,我们一定要好好找个舒服的地方休息一下,哪怕能泡个清凉的澡……”

“闭嘴!”明斯克打断了他,没有喝酒的蛮子就是特别易怒:“‘等跑完这一趟’,‘干完这一票’,‘打完这一仗’这一类的话,对冒险者来说就是禁语!”

“得了,你也未免太紧张了——”学者不以为然的推推眼镜,“这荒郊野外的,就算恶棍也都不会愿意过夜,除了天气实在难受,晚上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明斯克的脸色又变了,楚白珩心里一咯噔,当然反应过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这句同样是团长最大的忌语,正要张口解释。

“趴下!”明斯克反手抽出插在一边的长棍,奋力对着学者方向挥过来,明明突然发力,但是长棍卷起的风却仿佛带着轰隆隆的雷声,连不远处的篝火都猛然被卷动了。楚白珩汗毛倒竖,极其不优雅的就地一滚,余光扫到的是头顶上方的一团黑影。

大鸟?猛兽?——不,从它扑腾转折的姿势看来,更像是蝙蝠!学者倒抽一口凉气,见鬼,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蝙蝠?!借助那角度诡异的卸力躲闪,明明近在咫尺的一棍居然落空了,黑影在低空一个盘旋,似乎就要再度进攻,明斯克大吼一声,出人意料的把手中的长棍奋力掷向了空中的对手,‘扑’一声闷响,依稀听到了黑影也发出了一声闷哼,显然吃了不小的亏!但是毕竟角斗士不擅长标枪,这一击并没有让这只‘蝙蝠’(该死,是低级吸血鬼!楚白珩终于反应过来)完全停下,而是略微停顿之后,更加果断地一个俯冲冲向了新的目标——被惊醒之后还懵懵懂懂看着空中的小瑞德!失去长兵器的角斗士,空有教鞭在手的书呆子,和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的队友,面对这一刻的危机,翻滚在一旁甚至还没起身的楚白珩,心里有些绝望了,他望向头顶的星光,下意识的开始向納黎撒拉祈祷……他几乎就要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忽然,似乎有一缕微光的光动了,是星光吗?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是幻觉,一点微光就在不远处的林树梢闪动,楚白珩眯了眯眼,借助粗框眼镜,他看清了:一个身影正从树梢间借助长藤摆荡而来,那是剑之咏歌!

电光火石的一霎,学者脑海里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所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正如事后他一遍遍和同伴们诉说的):

湛蓝天空上那最亮的一颗星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到了猎人的眼眸里。

他低头,星光又流水一样的滑落到了他指间那枚永远不会离身的戒指上。

他抬手,星光跳到了那柄来自精灵大师的短弓优雅的弓弦上。

他松指的那一刻,时间的运行才仿佛恢复了正常,那道星光径直化作流星,带着破风之声,毫不犹豫的射进离吓呆了的小林地人咫尺之遥的黑影,然后如新星一样迸发!

吸血鬼被击溃成一团雾气散去,剑之咏歌的身影才终于走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林地人,然后在其他被惊醒的队友聚集来之前,冷冷地说道:“明天开始,要么变强,要么自己回去——我会往死里训练你的……”


诸位,故事需要一个高潮,那么整个塔诺斯之行的高潮,就在那晚的这一箭。小瑞德收获了一个短暂的老师,六芒星在这段旅程上得到一位既熟悉路径,又成长快速得让人瞠目结舌的小战士,而队伍里原本尴尬的气氛如同冰雪消融一样荡然无存。

当队伍从血海一样的兽人围攻、地狱一样难熬的藤蔓中杀出后,看着小瑞德奔向自己的家人,终于端起了啤酒的明斯克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剑之咏歌:“弱肉强食?你还是这样想的?”

“当然,至死不渝。” “噗……?”明斯克被呛了一下

热得满头大汗的紫企鹅终于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坡,擦着汗,嘿嘿地笑了:”这个村落和塞玛克什风格真像——猎人,想家了么?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打算回去看看?“

长发的林地人转头望向了看不见的南方:“不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比如?” “比如,帮助那些弱小的顺眼家伙,让他们变得足够强,让他们可以去到他们想回到的的地方;比如,加入那些弱小的顺眼家伙,让他们变得足够强,让他们可以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不管旅途有多漫长……”

“等等,最后一句话,我怎么听着不对——”明斯克吹着唇边的啤酒泡沫,嚷嚷起来。

“你听错了,欧拉,跟上,我们走!”

“汪!汪!”

18 Dec 2023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