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角度

说到阅读的深度和角度,在中文小说的领域,恐怕《红楼梦》是无法逾越的高峰,对我更加——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成功的全须全尾的读过《红楼梦》,顶多就是随手翻翻罢了。

最近,心血来潮的突击读了两三本关于红楼梦的书, 一本是 蒋勋说红楼梦 (9.99的kindle特价……现在已经涨回到了100.8……真是高兴),另外一本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然后顺便也读了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这才停了下来。

依然算是伪书迷,但是,这两位学者对红楼梦的研究的细致和角度对我触动颇大,《红楼梦》的确算是一个残缺的奇迹,但是,更有趣的你会发现对同一文本的解读,同样具备很高素养的两位「读者」的不同角度,是很有趣的点。

蒋勋的阅读,是他几乎长达四年的一个连续的读书讲座的内容整理,是按章回来一章一章细讲的,按他自己的思路,他的讲解是强调「回归文本」,更多的发掘文本、小说本身的意图和表现力,这也是比较中肯的说法;读他的解析,他是掰碎了文本、细节和隐藏在表面文章之外的人情世故,是粗心如我的读者很难体会的。但是更为难得的是,蒋勋读书,是一个不懈寻求正能量的人,更多的时候,让人感动的并不是「文本」本身,而是他在讲解中对于人性的宽容、对于美德的赞叹、对于青春的讴歌——

其中尤其值得读者汲取的部分,在我看来应当是对于那些隐藏在光彩的主角背后的小人物的悲悯和同样细致的解读,哪怕是像贾环、贾瑞、赵姨娘这样的传统意义上的「反面人物」,在蒋勋的详细讲解中,也让人不由得心生同情,堪堪能够体会到「众生皆苦」的真义了,这是特别难得的。

而刘心武的「百家讲坛」的讲稿整理则明显是另外一条道路,其中的各种逻辑、推测、考察、版本比较几乎是一本披着红楼梦的皮的本格推理小说;当中的很多结论老实说权且一听,当不得特别严格的逻辑拷问,但是推理过程本身涉及到的思路、根据、考据却足够有趣,也让读者对清朝康乾三代的政治格局和变化略有了解,终可谓「开卷有益」——何况,刘心武自己也反复的强调「一家之言,各自解读,姑且听之」罢了。

而按照他自己思路整理并且推测的红楼梦后28回的故事,决然的走的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路子,虽然从理性上,我的确也偏向相信他的推断,但是感情上,还是觉得这种彻底没有亮色的绝望设定太过残忍。

两位的水平以及所下的功夫,让我这种红楼梦的路人读者受益匪浅。而通过两边对于同一段落的不同解读,尤其可以体会出阅读这种私人体验如此突出的行为,是如何的具备乐趣。

比如,许多人都爱讨论的南安太妃访问贾府,想见宝玉,被贾母用宝玉在跪经的理由婉拒,想见府里的姑娘,贾母思考之后叫人请出了史湘云、薛宝钗、薛宝琴、林黛玉以及贾探春。就这么一段细节,如果略加思考,就自然觉得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为什么不让宝玉出来?
——为什么选择这么几位?

蒋勋的书里对前一个问题并未留意,但是对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理解是,这几位是贾母从大观园里精挑细选出来最出色的、能够见贵客的女孩子,强调的是对这几位女孩子的褒扬。听上去不错,可是,刘心武是怎样看的呢?

在他书里,他认为贾母的理由非常牵强,归根到底是她不想让王妃见到宝玉(赞同),原因?王妃之所以会想见宝玉这个名声在外的公子哥,很有可能是府上有适婚的女孩子,她想见见甚至有意搭线,而对宝玉婚配早已心中有主意的贾母当然要断掉这种额外的麻烦;

而之所以会挑史湘云、二薛、林和探春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她属意探春来婚配南安郡王府上的对象。 选择其他人一起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们都不是贾家的人,婚配与否、如何婚配,和贾母没有直接关系,根本不会也不需要贾母表态,这样一来,探春就是实际上贾母推出的正选。

这也是很多人猜测在真实的后文中,探春必然和南安王府关系匪浅的直接原因。

两厢比较,蒋勋的推断的确是更实在的「止于文本」,而刘心武则要多踏出一步,而且至少这条推理在我看来是颇为合理,而且这种解读对即使门外汉的我来说也是启发颇多,总算是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对曹雪芹行文构造寓意之高明推崇备至。

而另外一个细节,关于妙玉拿出来招待的茶具,蒋、刘两位对于妙玉捧出的「𤫫瓟斝」和「點犀䀉」的解读,都算是同一思路,即,曹雪芹故意用夸张的手法极度渲染器物之珍贵来衬托妙玉的脱俗;可是,这里有沈从文先生的不同看法,在他看来,恰恰是曹雪芹明捧暗讽,用明显的赝品以及谐音的讽刺(「班包假」、「性蹊跷」)来暗指妙玉的「做作、势利和虚假」——甚至按照刘心武的整体的推理讨论和方法,在他考察这部分的时候,居然没有针对这明显的赝品细节以及谐音含义深入发挥,其实是非常反常的。只能说,这和刘心武本人对妙玉的偏爱和推崇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倒是不太认可他过分的偏爱,从前八十回妙玉的出场和形象来看,用大反差来打脸小清新的可能性更大。

说过这些角度差异,两位读书当然也多有重叠和吻合的地方;强调「回归文本」的蒋先生,依然绕不过去多探讨推测几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强调追源溯本的刘心武,行文之间依然忍不住时时停下为类似花阴下迎春花针穿花的宁馨画面赞叹感动。

这也就是《红楼梦》的魅力和深邃的地方,它的残缺带来的遗憾和美恐怕同样动人,而在存留部分的文本的完成度和深度又让人高山仰止。千年以下,能够存留的文本是如此的多,但是离我们不到300年的红楼梦却就这样的散失了,实在可惜。不过恰恰是这种情况下,才造就了这样多的不同的角度,以及随之而来阅读的乐趣吧?

不敢提笔
16 Dec 2015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