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贝克致沈从文诗

我来中国的时候, 我宣告了我两个最强烈的欲望: 要会见沈从文,还要到 湘西的丛山中去旅行。 现在,走之前,这大概不会 实现了,至少这次不行了。 然而,也许这古老的人的愿望 想握一握大师的手,想向创造者致敬 想饱览他写过的那片土地, 也无非是傻事。因为所有的东西 生活的地方是在作品里,只有在作品里 他歌唱。

和你在一起,那么,沈从文, 我在鸭窠围度过了一个长夜; 我像一个白痴,在寒风里伫立在河岸上, 倾听着相思的歌曲,多情水手 和寂寞妇人的歌曲;我曾向辰河上游航行, 遇到一个对历史毫无负担的民族, 他们的生活深深的植根于自然; 我参加过给社稷神的祭祀, 敬山神的仪式,所有地方的神秘风俗。 我看到过神兵, 听到过红嘴鸭护卫河上的水手, 我知道苗族的放蛊,辰州符, 那侠义,那勇敢,那热情。 我遇到过半瓶醋的城里读书人。 他们由于一知半解而视而不见 清除了所有的东西;还有其他的 戴着反光太阳的眼镜,没有眼睛, 他们从来不懂得 一个人的话就是他的信义, 黄金不及那覆盖它的泥土珍贵, 人可以为了荣誉去决斗 而事后,我们可以在河里洗尽所有的东西。

和你在一起,那么,沈从文。 我们分享了那静悄悄的秘密知识, 那是在地球上几乎失传的, 在肯塔基给于了我的, 在湖南给于了你的, 水使我们光着眼睛看到美, 水教给我们独立思考。 大学校是在水边上的, 大知识是知道东西怎么做成的, 爬树,偷李子,唱民歌, 会比远离大地,在空中乱摸的 抽象的老师们给于我们更多的东西 在所有的时代和地方,我们少数几个人 从自然,从坟、风、地上的草、河里的游鱼, 从所有的东西的感觉,气味和声音 得到纵情的欢乐,心醉神迷, 身不由己,又自由自在。 我们一起去摸过鱼,把手 伸进潮湿的岩石里隐暗隐秘的地方; 我们倾听过老猎人的故事, 听到过猎狗在山头上吠出隐秘的真理; 我们懂得了在一本好书和一个好地方之间, 选择的必须永远是地方。 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命运是写许多书 来将这些东西。我们知道, 虽然年轻的时候在家乡又野又放荡, 我们去必须出发到世界上去走动, 你七十年前背上一个包袱, 我三十年前背上一把吉他, 无可奈何,我们参加军队, 可是在所有的长途行军之后, 仍然,仍然,我们怀着渴望一直唱歌。 走向人们需要我们歌曲的那些城市。

后来历史的巨吼震聋, 人们的耳朵,他们不在听见那些歌, 我们或许转向学术研究, 转向文学和漆器, 锦缎和服饰,保存下过去的点滴, 那些艺术揭示的正在消亡的知识和欢乐的点滴, 如同在一张羊皮纸上一样的: 在历史的瓦砾堆里, 碎条,破皮,细线, 通向过去那座迷宫的线索 那座我们必须在其中巧妙地曲折穿行的迷津, 如果我们想走出来, 到一个有意义的现在和未来, 一个有根深蒂固的欢乐和明天。

和你在一起,那么,沈从文, 我重建了亭子和宝塔, 在渡口,献给本地的神诋, 保佑风调雨顺,天时地利。 我知道许多管渡船的老人, 在迷人的渡口守望着河流。 但是,我只知道一个翠翠, 我也知道她永远等待我 从那丛山中奔流而下的小溪边上, 在一个比游鱼出没还深的梦里, 她永远等待 我过渡,就在边城那边。

10 Jun 2007 , 写于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