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庸的去世

2019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去世了。

整个网络爆炸了,即使作为一位90多岁的老人,这实在也是喜丧,而且作为武侠小说作家,除了近期几次谈不上广泛关注的修订之外,他已经封笔了46年。

更不用说,修订版本的评价可谓褒贬不一,甚至不乏批评是越改越差,就这一点来说,他和他少年时期的文学偶像沈从文非常相似,后者到去世为止,整整封笔40年,期间有限的创作尝试和对旧作的修订也被身边人批评‘越改越差,矫枉过正’。他们的后半生和大陆政权、统治思维之间若即若离,既不互斥,但是却也难谈真正的思想‘统一’。

虽然,看遍了网络的悼文,并没人谈到类似的话题,但是,金庸先生的离去,并不少我一篇既不会有什么人读,也不具备什么价值的文章来凑热闹。这阵子喧闹势必也会再震荡相当一段时间。

但是犹豫再三,我想为自己写。

这个时代失去了金庸,即使只是作为一个符号。而我失去的是一个(甚至很重要)迄今为止标的我人生的文化浮标,甚至,并不例外的作为被他的作品涤荡塑造了人格和三观的几代华人中的一员,只说是‘浮标’怕是太过轻松了。

但是这并不是我想写的,也甚至不是我能写好的。以我个人来看,素来是缺乏‘群体感’,而金庸先生的伟大,脱离开这样的语境,是没办法真正写好的。我只想写写狭隘的个人体验罢了。

对,仅仅是体验。

我小时候武侠小说的阅读,是从大概3年级左右午休期间翻读外婆家里(估计是属于小舅)的天龙八部孤零零的第三卷开始的。这一卷在全书中恐怕实在算不上特别好看的一段:年幼的我,既不能体会到「塞上牛羊空许约」的悲哀,也会觉得游坦之的痴恋简直匪夷所思,可是毕竟书写的流畅、跌沓,加上当时手头可没有其他书好看的,居然零零落落的看了好多遍,而等我看全了《天龙八部》,那已经是初三左右的事情了。

《射雕》和《神雕》则全是靠表姐提携,当时书籍流通可不是那么方便,读完上册等下册的心情,现在可真是很难体会了。至今依然记得初中学校恰逢基建,开山修路,数年间都笼罩在尘土弥漫的奇幻场景中,当时苦等《神雕侠侣》最后一册的我,就在一个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前,等到了顺路过来给我带书的表姐,她从远处走来的身影,在斜阳、灰尘中看来简直如同神迹(所以至今,每次国外出差我无怨无悔给她代购化妆品都心甘情愿)。甚至我还笃定的觉得,那一定是一个秋天的下午。

《倚天屠龙记》的流传度在当时还远不如《神雕》、《神雕》高,毕竟记忆中对大多数同龄人来说最有启蒙作用的马景涛版本的电视剧还没拍出来,但是,依然是靠着表姐,我可是郑重其事的到她高中同学家里登门借书。拿到书的那个周末,外面下着不小的雨,印象中全是湿漉漉的触感,刚刚走出小区,站在街边檐下,就等不及的开始翻看,而正对着的就是东风广场——以至于这个地点,在二十多年后的现在,当我坐车经过时,我依然可以精确地指出,那里是我当年第一次读《倚天屠龙记》的街角。

至于跑到死党家里借宿,聊天到1点,再去他爸书架上捞到《天龙八部》的最后一卷,躺在床上看完「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则是热血沸腾,当夜几乎无法入睡,这样的记忆,一辈子里并不会有太多的机会去体会了。

至于金庸先生其余的作品,有非常喜欢的,有非常不喜的,有感受平平的;有买书读的,有图书馆借阅的,有电子版重读的;更是主动被动的几十年不间断的被影视改编所冲刷浸润;金庸先生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作家,甚至都不是我最喜欢的武侠小说家,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实际上依然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而对于身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他的书和作品相关,可以不是最欣赏或者最完美的,但是他和我们文化生活/个人经验的日常融合,在五四以来所有的作家当中,恐怕都是独一份的。

网上哀悼的声浪中,也有年轻的网友提到,身边读金庸的人已经很少了。我当然相信,任何事情都有时效性,金庸作品会过时会被遗忘的可能性当然有,这并不以我们这一代(以及相邻年代)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可是,他的作品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五六十年时间中,冲刷、重塑、凝聚了中文读者群体乃至整个社会的共同意识(向正面的方向),这一工作的客观存在是不可磨灭和至为伟大的,甚至可以说,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五四以降很多新文学的作家们共同的目的和志向,抛开纯粹文学上的成就、功底,做到这一点的作家并不多,做得比金庸更好的非常少,影响力比金庸更长远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即使是下里巴人的文学形式,又如何呢?

即将随同金庸先生一样被时间冲刷而去的后生我,再次感谢金庸先生,先生千古。

01 Nov 2018 , 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