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让我先说点坏话。《元年春之祭》算得上是某种意义的‘缝合怪’了,杂糅经史子集,对于阅读者来说,不可谓压力不大;但是,对于陆秋槎这样的作者来说,与其说是借‘缝合’来博眼球,不如说是给我一种“这次这样玩一票大的,不趁这个机会搞点事情,下次也许就没机会”的感觉——上次我个人看到推理小说这么猛烈直接给读者塞书的,还是北村薰的《六之宫公主》(当然,他对国内读者更过分一点,毕竟塞的还是日本小说),可毕竟那是北村在固粉多年之后才顺势塞的,和《元年春之祭》又略有不同了。
更撕裂的是,除了作者因为本身专业背景塞了春秋秦汉的文化内容不算,人物CP设定、性格、和超出时代的中二情感、志向,分明缝合的又是日式二次元的纯正血统,初读时的那丝丝错愕,倒是不由得为作者的勇气和(对自己对读者)自信的深感佩服,同时腹诽:靠这本书洗出来的必须是铁粉。
况且作者缝合的功力还有提高的余地,各个元素在书里拼合的手法依然明显而抵牾;
所谓明显,在于塞书着了痕迹,大部分时候是借助书里人物之口连篇累牍式的“授课”来达到的,虽然说出这些的都是兰心蕙质的小姑娘们,会让人舒服不少,可是这也无法摆脱掉游戏或者网文里被人诟病的所谓的‘硬设定’的嫌疑,假如和更专业的史杰鹏(可惜了)的《亭长小屋》《鹄奔亭》这些同样以相近年代背景的小说比起来,沉浸式的体验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而抵牾在于,同样人物哪怕在同一个场合甚至同一段话里,前面还是诗经子曰的佶屈聱牙,后面就是脆生生的轻小说翻译腔或者是话剧腔,虽然文言文翻译和日文翻译都是翻译,但是摆在一起那种错乱感还是会让人频频跳戏——这些都是作者既然选择了挑战这样‘只有自己才能写出’的书所付出的代价。
但是(终于到了但是),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文章,各个要素缝合欠圆熟固然有所减分,可是,这本书就如同一套因为组成技术难度过高而有着超高起评分的体操动作(岂止,作者的自信的确不无道理,放在现代赛场、给到一般的作者,这就是几乎要禁止上场的动作了),即使扣掉这些动作完成度、衔接上的扣分,依然应该拿到足够的高分。
更何况,在及格线以上的本格诡计之外,作者着力渲染的楚文化、和中原迥异的‘楚地’、‘云梦’的风味,加上鲜明和捕获对象明显的CP设定,在审美上就足以让作品吸引一大批一般情况下不得餍足的读者了,虽然不算大众,但是毕竟这样的作品实在太少了;
而故事里所要表述的内核(虽然中二),更是有其经得起思考和值得咂摸的地方,即使抛开更泛泛的追求个性解放云云,故事中,光就‘巫女’这个概念就自有其凄美之处。
巫蛊在秦汉时期蔚然成风,而在楚地更可谓是文化的核心部分,哪怕直到近代,依然是一个“商标式”的湘西印象;抛开这本书里并未触及的‘蛊’,单以‘巫’而言,就其浪漫部分,楚文化自楚辞以降的浪漫奇诡和上接天神的巫文化,可谓互为表里,互相成就——沈从文的《神巫之爱》可以算得上是把这种壮美和神性表达得最为彻底的作品了——在本书里,作者的在这种美学上的努力也值得肯定;
同时,《元年春之祭》中的巫女们,虽然口口声声讲的也是大道、神人之辩,但是读罢让人心旌动荡的却是这些本来纯粹、纤细的美好灵魂,在某种压抑的孤独和无望后的挣扎,实在给人‘巫’为表,‘落洞’为里的震撼。
关于巫与落洞,容我再多引一段《湘西》里的描述:
但蛊在湘西却有另外一种意义,与巫,与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异流,都源于人神错综,一种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因年龄、社会地位和其他分别,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者都以神为对象,产生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玻年老而穷,怨愤郁结,取报复形式方能排泄感情,故蛊婆所作所为,即近于报复。三十岁左右,对神力极端敬信,民间传说如“七仙姐下凡”之类故事又多,结合宗教情绪与浪漫情绪而为一,因此总觉得神对她特别关心,发狂,呓语,天上地下,无往不至,必需作巫,执行人神传递愿望与意见工作,经众人承认其为神之子后,中和其情绪,狂病方不再发。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为戏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启发,一面由于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谐,当地武人出身中产者规矩又严,由压抑转而成为人神错综,以为被神所爱,因此死去。
落洞即人神错综之一种形式。背面所隐藏的悲惨,正与表面所见出的美丽成分相等。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
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即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
在《湘西》当中, 沈从文把巫女们的压抑归于婚姻不遂,我相信这是基于当时当地一般性常识的,而放在本书当中,压抑着那些灵慧的巫女们的因素,被转换为更普遍意义上的对她们个人追求、价值实现上的束缚,这也许是一种更聪明更现代的做法:
一方面当前的时代下,如此设置可以为更多人所理解和共情,而且不易为人诟病,算是时俱进的主题升华;然而,另一方面,觉得可以商榷的是,作者选择把原本已经烙在中国文人基因里,自屈原以来“香草美人”的传统语码,直给(甚至对于豆蔻少女们)成为经纬天下之志,这也许是对于现代的读者们接受度和通俗小说可读性的某种妥协,但是,从常理而言,未免有些牵强中二,导致整个故事的扎实程度多少受到影响;假如作者只是为了写本异色的‘轻小说’,那当然无伤大雅,否则就我个人而言,‘隔’与‘不隔’本无高下,作者何必‘不隔’如此?
当然,虽然我上面啰啰嗦嗦挑了不少毛病,作为一个算是‘云梦泽’地域出生长大的人,看到隐藏在千年时光外的楚地风情用这种接地气的方法展现眼前,当然觉得亲切无比。而且,书到最末,文中塑造的少女形象,可怜可爱可敬,而她们的‘不服’和挣扎,对于很多读者来说,都可得其共鸣之处,已经足称上游。